时间:2018-05-25 11:15:58
第一章 金光一闪
金光一闪(一)
台上的那个戏子唱着唱着,把黑髯轻轻一拨,露出口中的金牙,那颗金牙瞬间嘣闪出耀眼的光来,直刺台下的徐善如,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瞎咧,好像是刘金牙来了!这一刹那他大脑空白,啥也记不得了。
徐善如使劲咽了口唾沫想镇定下来,因为不太确定,他再次扫了眼台上,这一扫刚好被戏子给接住了,要么就是戏子早就等着他哩!四目一对,刘金牙的这道目光如同一把锃亮的钢刀直直刺了过来,既稳又准直击要害,徐善如本来不想退缩,他也将自己的“钢刀”投了过去,两刀相遇似在无形中交锋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对刘金牙毫无损伤却震疼了徐善如的心口,让他一时动弹不得也无处躲避,顿时觉得浑身的血像烧开的水一股股直冲头顶、耳鸣眼花。此人就是仇人刘金牙,就是他!敢篡改戏里唱词在台上骂他的也只有刘金牙做得出来!台上那一眼是千仇万恨、万恨千仇,拿啥都挡不住,拿啥都盖不住、捂不住,必须见血、必须见骨、必须求饶、必须死人。
戏子的目光像枪弹穿透了徐善如的伪装,但这种刺穿心灵的光芒似乎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接着如同刀剑入鞘,代之以戏里人物柔和的笑容,这笑容里带着只有徐善如才能看懂的不屑,一下子把徐善如拉回三十年前、二十年前,还有十年前。这一刻时间像稠油一样突然浸驻了,周遭变得安宁起来,院内大皂角树上刚才还聒噪的知了也不喊叫了,台上急如湍流河水的胡琴锣鼓似乎也止住了。
时间不可能停住,声音也都还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徐善如脑子快速打转儿,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他很快整理了一下慌乱的思绪,抓紧时间想出办法去对付,就在他低头想办法的那一刻,一个大黄蚂蚁在他眼前的土地上飞奔着,要么是找食儿,要么是准备给蚁王知会啥事儿,徐善如似乎都能听见蚂蚁急躁而结实的脚步声,而自家戏搂前那炒过土、混过浆、精心处理过的地面还有些今早撒过清水的潮湿,蚂蚁走过也不曾扬起一丝灰尘。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初秋,陕西关中的富豪徐善如在自家大宅内给自己大办六十岁的寿宴,请了一堆县里名流贵人、乡贤富绅,自然少不了吃喝赏戏。他知道大土匪刘金牙亡他之心不死,也在刘金牙窝里安了眼线,当然知道刘金牙的打算。身为县保安团副团长的他也非善类,和贼人刘金牙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早摸清了对手的路数,他在自家院内外布置好了人马,甚至还请了陆军驻本县的一个正规团做后应,一句话,是他徐善如挖好了坑,等着昔日的手下败将刘金牙来往下跳。
提起刘金牙,那是个周边三省八县人人皆知、恶名远扬的强人,占据着一个三不管的险恶难攀之地,统领着二三百精兵强将,把个太平镇俨然弄成了和政府对立、政府之外的小政府,最要命的是当地的民众还很支持他,这也是正规军、保安团对他屡剿不灭的重要原因。但在政府眼里,刘金牙说到底只不过是个见不得光亮的老鼠,在当着保安团副团长的徐善如概念里也是一样,二百个乱匪有刀有枪,一起冲来也未必能占了上风,更何况保安团的一个中队就在徐家庄驻扎,他的豪宅里就住着保安团的一个小队。再别提十年前他徐善如妙计大灭刘金牙的辉煌往事,一句话,徐善如认定他刘金牙不是自己的对手。
不一会儿徐善如就知道自己大意了,但他还是一时没弄清自己在哪里疏忽了,刘金牙总不能像个苍蝇或者麻雀从那么高的院墙飞进来吧,也不能像个老鼠从地洞里钻进来,那这狗贼从哪里变进来的?要出事,还是那个戏班子,可戏班子是老熟人,要说他几乎个个都认得。
按徐善如的精明狡诈,他其实早已料到刘金牙可能要混入自己请的戏班子里闹事,所以那一班子人进自己宅院,他亲自一一检查,尤其是几个唱戏的,还有道具箱啥了的,他害怕刘金牙在箱子里藏啥要命的东西,但啥都没有,这一干人、一堆东西都经过他亲自检查,还不止一遍。
要认真说起来,刘金牙嘴里的金牙还是徐善如给安上的,但出钱的是刘金牙自己。
今天的徐善如算是第二次大意了。十多年前的一次庙会,徐善如知道爱戏如命的刘金牙必定会来镇上看戏,哪怕是乔装打扮、冒着险也得来,这还真让徐善如猜着了,到底是老相识了,对手的任何小心思都会掂量到,只不过那时的刘金牙还叫刘书理。
徐善如知道刘书理好戏,于是布下周密棋局,只等着刘书理上当。刘书理还真来了,也让他抓住了,可后来有个叫陈旺的狱卒帮了刘书理,这陈旺是刘书理教私塾时的学生,他不相信先生能杀人更觉得先生是遭人陷害,就舍了饭碗放了先生。
但此事还是让徐善如发现了,刘书理偷跑到河边,眼瞅着无路可逃,追兵堵截,他只得狠心把自己满嘴的牙砸碎,脸上抹了锅底的黑灰,面部严重变形的刘书理和守在河边检查的徐善如面对面相遇也没让他认出,等徐善如回过味儿时,刘书理已经乘船到了河心儿,他命手下开枪,刘书理跳水逃走。
孔圣人说“不迁怒、不二过”,但一般人似乎知道了也很难做到,徐善如也一样,他真地栽在同一个错误上了,只是时间跨过了很多年。
刘书理仓皇逃命不知所踪,徐善如意气奋发得意洋洋。他借刘家之财,把自家修得如皇家般奢侈,膨胀不已的他居然由着性子不按规制私搭乱建,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屋脊的两端高耸着造型简约但不简单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门眉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博”与“雅”字。其实那些也还算规矩,可一进大门就完全不一样了,东边是个很大的戏搂,那是徐善如专门给他爱戏如命的宝贝儿子徐家天盖下的;西边是客房,保安团的一个小队就住在那里,再往后才是正房厅堂七进七出,照壁、退壁、穿廊、回廊一一齐全。不说其它,单就在自家院内盖戏楼一事,就可以看出徐善如的厮无忌惮和张扬猖狂。
现在徐善如慌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人看谁能帮他报个信儿,但很是失望,素英、胡春铃这会儿也不知道忙乎啥去了,一个也不在眼前。如果她们晃一下,或许能帮自己把消息传到保安团的弟兄们耳朵里,这二人在徐府这么多年,不用多说,有时甚至一个字都不说,只一个眼神儿就理解他的意思,可老天连使眼神儿的机会今天也不愿意给徐善如,就是不帮他、就是要灭他!
用心乱如麻形容此时的徐善如一点儿也不为过,他想到了很多,家里的万贯家财千亩良田,外面放出的数不清的高利贷,尤其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徐家天。刘金牙是来寻仇的,自然要斩草除根,必然不会放过他们徐家父子,要是一刀把徐家天剁了也就罢了,万一刘金牙要成心折磨徐家天,那个只会哼哼戏、在台上张牙舞爪的浪荡子徐家天必然会被吓死,或者更惨——没被吓死,而是吓成了神经病,整天像个叫化子一样流着鼻涕尿着裤子浑身骚臭地在徐家庄来回转悠、丢尽他徐善如的老脸。
可奇怪的是,这个两天前偷跑出去的儿子这会儿似乎并不在家,想到这里徐善如稍稍感到一丝安慰。小时候的徐家天聪慧异常、人小鬼大,常常能做出惊人之举,可长大后好像退了回去,成天醉心于唱戏,在别的事情上表现得简直近乎于瓜子。
半个时辰前,那个该死的疯子木秀不知道怎么闯了进来,这让徐善如感到很没面子。疯子是个极爱干净的疯子,这一次她直接来到戏台下,对着台上的演员大喊刘书理,这让徐善如很尴尬,他叫管家婆把疯子拉走了。好在来的贵宾都知道徐家庄有个女疯子,没谁会把这个放在心上,就当作是疯子前来给徐善如祝寿罢了,就算方式很粗俗,意思到了就行了。但现在想起这件事,徐善如确信疯子到底和刘金牙曾经是一家的,说不定是刘金牙故意把疯子放进来搅和的,这或许是刘金牙收拾他步骤中的一个环节。
徐善如急于想知道刘金牙是怎么进来的,但他明白,一旦这狗贼进来,自己就基本上完蛋了。当然,他不甘心,后悔自己不该把上了膛的枪落在枕头下。这大院内外都是自己的人,他只要大喊一声,刘金牙就是进来十个人、二十个人,恐怕也不是保安团的对手。
徐善如想站起来,他不能坐以待毙、让刘金牙这狗贼成了事。和刘金牙斗了二十年,刘金牙没成过一次,这一次也应该不例外。
可这时的他两腿如同罐了铅,勉强站起也难以挪动,这在他这个还算结实的六十岁的人来说,有些不正常了,毕竟贼人在台上磨好了刀等他。六十岁的徐善如个子中等,头已经秃了,但平时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高兴时或激动时鼻子尖会冒出细密的汗珠子,这会儿的他有些惶恐了,眼神慌乱汗珠子更密了,他擦了一下脸稳了稳神儿。但接下来更让他不自在的事情又发生了,就在徐善如站起的同时,一个戏班子的后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跑到他跟前,好像早准备好在那里接他。
徐老爷,我们班主请您去后台一趟,说是要您亲自再点几个曲子。
什么班主,不就是刘金牙么,徐善如心里想着,固执地要朝和后台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自己的卧室方向、他藏枪的地方。
后生也不是善茬,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强逼着徐善如向后台而去,手上使着劲儿,如同铁钳卡住了徐善如不给他任何机会。
别胡思乱想,别胡乱喊叫,后生低沉地命令他。
看样子狗贼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枪是别想了。可徐善如还有一次机会,就是不顾一切地大喊几声,那样必然会惊动院内的家丁以及在后厨吃喝的保安团弟兄,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咋说也得和亡命之徒刘金牙干起来的,一旦打起来谁输谁赢恐怕两说。
但他没有喊。
不是后生卡住了他的脖子喊不出来,而是面子卡住他嗓子的,啥叫割了股子补脸蛋——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就是!单说这富丽堂皇的戏楼,虽偏安一隅,可这周遭八个县,哪个富人自家能建起戏楼?有实力还得有雅趣,牌楼上那“神听和平”几个字还是省主席写的,盖戏搂不是光有银子就行的,单就这一点,徐善如的份量不言自喻。他一个那么体面的大人物,一个在本县一跺脚连县长都跟着担心、要过问、要关心一下的人物,能像个女人家那样扯着嗓子喊救命么?就算这次赢了刘金牙,恐怕今后再也没脸见人了,尤其今天自家坐了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男女贵人。
他没喊,那他就失去了自救的最后机会,事实上,爱面子的确害死人。这不,面子今天害死的是一向好面子的徐善如。
他镇定下来,笑着跟旁边的宾客打声招呼,然后跟着后生向后台走去。
一转过身,一旦到了宾客看不见的角度,徐善如的脸立刻凝固了,准确地说是近乎面瘫了,死灰一样难看。要真和刘金牙见了面,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他有些忐忑起来。
徐善如在想着一件事,就是见了后台的刘金牙,一定要先问清楚,你狗贼是咋进来的,把这知道了,我随你剐随你杀。
还好,他徐善如也不是个瓜子,木秀第一次胡闹时,他悄悄叫来了最信任的部下“白毛”,让他把驻扎在镇上的副团长韩狗娃叫来,按时间说,韩狗娃这会儿也应该来了。这就意味着,刘金牙他不一定能赢,他徐善如还留着一手,他收起了金怀表。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立即准确判断出刘金牙今天闯进自家的办法。戏班子今天不知为啥来得有些晚,他道具箱检查得很认真,可还有五个演员是最后到的,班主说是新加盟的好唱家,几人都带着妆,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加上管家婆胡春铃在旁催促,说客人都到齐了,徐善如就不再太坚持了。娘的,我咋大意了!刘金牙就在那五个来迟的人中间!不会有错的!还有,是胡春铃和刘金牙打了配合的,这个女人不是好货,肯定暗中帮了刘金牙!今天我要不死,胡春铃她就别想活!
他费力地猜想着刘金牙会怎样拾掇自己,是凌迟还是挖眼珠子、是砍断四肢还是一刀结果自己。
慢慢地他又啥也不想了,见了刘金牙大不了就是一死,就是一场血光之灾,说穿了就是活不了了,最多就是这还能咋么!他只希望刘金牙不要在戏台上当这么多人的面动手,他不想在这么多人尤其是自己下人跟前丢人。徐善如回顾自己这一生,忽然悟出了生的意义,也想好了见了刘金牙咋给他说,他深思熟虑的这句话一定会把刘金牙呛个跟头。今儿就是死,拉不上个垫背的,也得把刘金牙害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