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11-30 10:49:09
刘书理和徐家天这对亲父子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
徐家天掏出枪，打开保险，对准了刘书理。刘书理并不慌张，他要是想掏枪，动作一定很迅速，开枪也会比徐家天快。也就是说，假如两人不论父子，只作为两个即将决斗的人来说，徐家天根本不是刘书理的对手。
刘书理很从容，一向自信满满的他今天连着犯了几个小错误，第一，他过于相信血浓于水的说法了。他觉得自己和徐家天有缘，几次杀他都不成，那么，徐家天也应该杀不了自己。刘书理不相信徐家天对他们之间一系列的怪异之事没有感应，天下有多少人会写字很像还都用左手还都在西旬县？他们都酷爱秦腔且唱功了得不是来自于某种神秘的遗传？
事实上，此时的刘书理还是变得有些脆弱了，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义子拴牢让他亲手毙了，再怎么样他也难过了好几天，毕竟拴牢救过自己好几次。义子死了，眼前这个亲生儿子却因为不是自己养大的，受了别人的蛊惑而坚持要对自己下狠手。
刘书理很想对徐家天说，我是你亲爹。可既然要说，就得给儿子说实话，要告诉他那把差点儿烧死他们母子的火是他自己亲手点燃的，还要告诉儿子自己曾千百次地骂木秀是个不检点的妇人，还敢承认说自己三番五次的确要致他徐家天于死地。他真地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二十多年的时光眨眼就过去了，可二十年的积怨却不会立即消失。刘书理感到这一刻过得很慢很长，他自己变得孤助无援，要是木秀在或许就简单多了，一句话就会让儿子打消杀人的念头。事实上，当陈旺给他打手势时，一向威风凛凛的强人刘书理立即变得脆弱起来。现在，他面对儿子的枪口也不愿说出真相，在这种情况下用亲情劝对方，显得自己很不自信、很软弱，好像求着对方似的，于是他选择了闭嘴。
刘书理的镇定和从容刺激了徐家天，使得他变得慌张起来，言行举止有些像个跳梁小丑，眼睛多数时间不敢正面去看刘书理。
眼前这个人让徐家天一时不知该怎么对付，他现在还算自己的老板，更是婉儿的父亲，当然，他是徐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徐家天忽然想起那次在戏院用剪刀刺杀刘书理的往事来，当时他完全可以一剪致命，剪刀都到了刘书理的嗓子眼儿可就是无法得手，因为刘书理的身边好似有一层无形的保护物，使得一心上前的徐家天好似踩到了棉花之上。徐家天也试过用枪，试过用毒酒，可都被刘书理破解甚至提前预知。刘书理这种人仇家一定很多，也必然有不少人试过对刘书理下手，可刘书理依旧毫发未伤。这让徐家天开始对刘书理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和恐惧，他认为一定有神在护佑刘书理，或许这个人深受百姓的爱戴，老天也知道这一点也要帮他！怪不得自己得不了手，原来他徐家天不是和刘书理斗，而是和天在斗，那自己能斗过天吗？徐家天心虚了，沉不住气了，开始逼对方开口，设法能让对方开口骂自己、激怒自己，这样他的开枪或许就会变得理所应当。
刘书理似乎看出了徐家天的紧张，他依然选择了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方法；狂躁与狂言或许正是不自信的表现，他不相信徐家天敢对自己开枪，他绝对有这个自信。这更是一场较量，就算是知道彼此是亲父子的关系，这种较量也是完全有必要的，更何况徐家天这个臭小子是别人养大的，那更得尽快给他立个规矩，好好趁这个机会教教他，他才二十多岁，今后的路还长呢。
知道为啥非要杀你么？刘金牙？
徐家天没有喊刘书理的名字，而是叫出对方的绰号来，这显然是要拉开和对方的距离，但刘书理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更不开口，只是冷笑着。
徐家天用枪往前点了一下，这是一种威胁的动作，一般人理解这离真正的开枪不会远了。此时他希望刘书理能求饶，这样的话他或许会停手的，可刘书理的缄默再次激怒了他，也冒犯了他最原始的自尊。
慌乱的徐家天开始叨叨个不停，这是他自己挺住自己的办法，他从刘书理血洗徐府开始，说到拴牢残害婉儿和自己，说到右手断了的小拇指，说到“薛先生”。终于，他靠不断的控诉一点点激起了自己的怒火，鼓励自己进一步大胆往前走，同时很快激活了体内那潜伏很久的兽性。
刘书理从徐家天那圆睁的、几乎变形了的、完全兽性化了的双眼看到了真正的危险，这在一般人看来很恐怖可怕的眼神在刘书理这个枭雄眼里却显得很可笑、很滑稽，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好玩的念头——应该耍弄耍弄这个傻小子。
这是刘书理今天犯的第二个小错误。
拿枪算什么本事啊，刘书理给徐家天来了个看似全新的建议，但其实那方法也很老套，因为他自己已使用过。
那依你该怎么办？你说！
有本事拿刀把我的膝盖骨也剜了！刘书理轻蔑地看着儿子，他还拿出了自己的匕首。这把匕首徐家天很熟悉，刘书理曾经拿它当众羞辱过自己。
这看似轻松的一句话，却深深地戳进了徐家天的心底最软处。这是嘲弄，是讥笑，是对我徐家天的公然蔑视！原来你刘金牙半天不开口就是为了憋出这句狠话呀！我就知道你可能会这么挑衅，徐家天此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刘书理很简单的一句话就彻底点燃了他，烧得他无处躲藏。
徐家天闭上眼睛向对方开了枪，而且不是一枪，是数枪。
几股怒火扑面而来，炸响在刘书理的耳边，他后悔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误了，也太过自信了，他刚才应该告诉这小子说——我是你爹！
几乎与徐家天第一枪枪响的同时，一颗子弹从徐家天身边擦过，干扰了徐家天，确切地说，意外的枪声使得徐家天打偏了目标，刘书理还是负伤了，仰面倒了下去。
徐家天自己也立即瘫软下来。
化仇（五）
婉儿刚出诊回来，就看见了倒在一旁的木秀，她拼命想救活木秀，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站在稍高处一望，看见了正在对峙的父亲和徐家天。
婉儿吓坏了，想喊却没喊出来，很多人在极度紧张或兴奋时会突然失声。婉儿拼命地往两人对峙的地方跑去。她知道徐家天要干什么，她忽然想起了木秀说过的话——刘书理是徐家天的亲爹！一定要阻止他，绝不能让子杀父的悲剧发生。
可她忽然摔倒了，徐善如一下子扑了上来，捂住婉儿的嘴，不要她出声儿。她不是不小心摔了一下，而是让徐善如故意弄倒的。
好娃，你不要去，徐善如面上很和气，手上却一点儿没有放松。婉儿拼命挣扎，徐善如绝不让自己的女儿得逞，他知道她要干什么。
你是我徐善如的娃，懂么？
婉儿点头，似乎很温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说什么，但嘴是被封住了的。毕竟多少年没在一起了，徐善如已经完全不了解女儿了，他被婉儿蒙蔽了。
是胡春铃那个坏女人把你抱给了土匪，你叫徐家佳，应该和我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你跟着那个土匪爹受苦了，你不该同情他！让家天杀了他，你不要再管闲事了！
徐善如压低声音，手上使着劲儿，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样不手软。
婉儿想了一下，终于服从地点点头，眼中尽是柔软，徐善如松了一口气。趁徐善如松懈的一瞬间，婉儿狠狠咬了亲爹一口，猛地扑了出去，徐善如再想拦她已经晚了，他的双腿让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婉儿跑远。
等婉儿再次看到刘书理徐家天父子二人时，徐家天马上就要开枪了，婉儿掏出那把父亲送给她的小手枪，胡乱对着徐家天的方向开了一枪。
然后，婉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化仇（六）
见儿子已杀死亲父，徐善如这才慢腾腾地出场，他赢了，带着胜利的微笑。自打双膝被刘书理剜去膝盖骨，他就幻想着这个时刻，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真让他感到有些恍惚。
儿啊，你是我的孝顺儿子，爹算没白养你！
爹，我得先去管管我娘——
看样子，徐家天还是相信了徐善如编织的谎言，认为木秀是他徐善如的妻子，而木秀是被刘书理杀死的。这下轮到徐善如不淡定了，他觉得胸口很憋闷，必须抒发出去些什么，假如不告诉徐家天真相，他的杰作无人欣赏，那他岂不白白创作了一幕疯狂的绝世大戏？
事实上，此时的徐善如也近乎颠狂了，那是复仇成功带给他的喜悦，他忘乎所以，只顾自己痛快。在他眼里，徐家天此时不光是自己的儿子了，而是这场大戏的参与者，还是台面上的主角，而他自己则是总导演，总策划。可怜的胡春铃还以为她自己是总导演呢！错了！她也是一个角色，是她帮着徐善如杀了刘金牙，她狠毒自私，可现在她得到了报应生不如死，甚至不如死去的木秀。大戏成功，难道不该好好庆贺一番么？主角平时卖力演出，现在大幕拉上，应该笑着出去谢幕。观众会给他和徐家天掌声和赞许，假如缺了这一环，它还算个精彩的大结局吗？徐善如抖擞精神，把迷底告诉给了自己的养子徐家天。
儿啊，那个先不急，先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爹，我娘还在那里停着，再不管她是对她的大不敬啊！
我儿孝顺，你那样说我宽慰许多，但还是要听我说完。
徐家天直视着父亲，等着他的似乎积攒很久的话。
儿啊，你杀了你亲爹啊！
徐家天大吃一惊，啥？爹，你被刘金牙气糊涂了，你才是我亲爹啊，死的那个是婉儿的爹刘金牙！他该死！
不不，我不是你爹，我是婉儿的亲爹；你不是我亲生的，刘金牙是你亲爹，你不叫徐家天，你叫刘致远！
徐家天愣住了。
那就是说，你一直在骗我？！从来没给我说过实话？？徐家天激动了起来。
对，徐善如笑着回答。
为啥？徐家天问道。
贪心，我当初是你们刘家的管家，我贪图刘家的财产，一时无法下手就设计陷害了你爹，让他坐牢，最后逼得他当了土匪。我犯了第一个错，后面越来越累，开始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前面的谎话。我得到了无数的金银财宝，也得到了无数的女人，还有你这个宝贝儿子，你亲爹把我弄成这样，我恨他啊！站不起来的那天，我发誓一定要以牙还牙，而复仇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刘书理的亲生儿子亲手杀了他！
徐家天气得浑身发抖：你就那么相信我会听你的？
徐善如点头：你是我儿啊！徐家的地、金银财宝都没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啥也没有了，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你，就是我的计划！现在，我徐善如成功了！
徐家天：你成功了，我成了杀父的罪人——
徐善如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空虚与无聊，他居然哭了起来，不晓得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伤心。
徐善如抹了一下眼泪：成功？是成功，可成功有时也毫无意义，所有的往事，无论好歹都是过眼烟云。有这么一句话我现在体会最深，一切荣辱，都会随风而去。
假如刘书理是我爹，他知道我是他儿子吗？徐家天问道。
一定知道，你没注意到他面对你有所犹豫么？强人刘书理啥时这么软过？那都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娘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你徐家天的后心有块黑色的胎记，他应该知道——
徐家天：那他为什么不说一声我是你徐家天的爹！？
徐善如：他等着你能悟出来什么，再说，他要那么直接说不是显得自己很软弱无能么？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刘金牙了！假如他不知道你是他儿子，那就根本轮不到你先开枪，他比你快多了！先死的一定是你！
你一直藏在不远处吗？徐家天问道。
对。
就等着我打死刘书理，然后才出来庆贺吗？
对，太对了！
你一定要亲眼看到我杀死自己的亲爹，你才算畅快了吗？徐家天追问道。
正是如此，自从我的双膝被刘书理弄残后，我就一直等着这一天，等得眼泪都快流干了啊——
你是畜生！
对，都对！顺便告诉你，木秀是我掐死的，不是你亲爹杀的！
徐家天爆发了，徐善如太坏了，杀他十次、百次都不解恨，人世间还有这么歹毒的人吗？没有，他是畜生不是人啊！！徐家天太可怜了，连对生父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年轻，他轻信，他孝顺，他发誓要为父亲复仇，但复仇之火却把自己带到了邪恶之地，他是天大的罪孽之人，永远回不到人间了！
徐家天猛地拿枪抵住徐善如狂喊着：我要杀了你！
让徐家天没有料到的是徐善如出奇得平静，他急切地说：快，快些杀我！我已经受不了啦！儿啊，我早都不想活了，我每天猪狗都不如，在地上爬来爬去，什么人都可以欺负我，连鸡都过来和我抢吃的，要是你，你还觉得活着是好事吗？现在，我徐善如的大仇报了，我可以死了，我自己对自己下不了手！儿啊，求你了，我给你磕个响头，杀了我吧，一枪最好，千万不要让我受罪！快些，快些啊，你杀我是尽孝，不杀我就是不孝顺，就是折磨我，我求你了……
徐善如哀嚎着，想起养父对自己的点点滴滴，徐家天心软了。犹豫良久，徐家天收住了枪，毕竟，徐善如对自己有养育之恩。
徐家天忽然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为了复仇，那么多人因此而失去生命，徐家天的亲生母亲、一心恋着婉儿的拴牢、善骗术但心底善良的好友孙子冰、以及一直钟情于自己的素英；为了复仇，他也深深地伤害了婉儿，特别是伤害了一再阻止自己的红军战士陈旺。这里面素英和陈旺尤其让他痛心，他们是人间少有的天使，他们不鼓励报仇、而是主张化仇。可为什么自己非要那么执着，为什么非要伤害这么多好人？是因为自己孝顺、要报恩吗？临到最后，他在邪恶的引导下还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的复仇意义何在？
徐家天突然想到一件事，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好好喊过木秀一声娘，原来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没娘的孩子，这多么可怜又可悲啊！他本来是有机会喊木秀的，他想起了自己逃出南山矿场养伤时和木秀一起渡过的短暂时光以及木秀那殷切期盼的目光，但现在一切都晚了，他不知道是该自责还是去责怪徐善如。
复仇的力量的确强大，它起源于人的反击本能和贪婪，让人疯狂让人丧失良知，让人没完没了地逐腥杀戮；化仇的力量看似弱小，但它起自人类的善良和大度，在合适的土壤中，它一样可以变得很强大。
几天后，徐善如投入自家的老井之中，和徐府一同彻底消失了。
刘书理没有死，是婉儿的那一枪干扰了徐家天。一年多之后，刘书理和刘致远父子俩一起参加了北上抗日的红军队伍，接受陈旺的指挥，这个队伍中也有徐家天师父张铁锤的身影。刘致远的妻子徐家佳——婉儿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按照刘家“诗书致显扬”的排序，起名刘显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