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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派传奇小说《父仇》连载精选 作者:王秦川

时间:2020-05-07 11:00:37


爱比蜻蜓还轻(三)

徐家天是陈旺从拴牢手里救下的,那之后他才晓得了陈旺的真实身份,他是个共产党。徐家天的确和陈旺越走越近,大小事情都会主动向他请教,陈旺稳重大气,考虑事情很是周全。特别是在帮助刘书理抗击国军的问题上,徐家天听从陈旺的建议,以地雷阵获得了刘书理的高度信任。陈旺之所以能在监狱如鱼得水,完全是因为典狱长是他们自己的关系。而陈旺坐牢也是他的组织特意安排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争取到“半瓜老汉”,希望得到他的制造炸药的技术,革命队伍特别需要高精尖人材。

要严格说起来,这算是陈旺第二次救徐家天了。在南山监狱,二娃几次动员陈旺杀了徐家天,因为徐家天的爹正是害死陈旺父亲、弟弟的凶手,陈旺拒绝了二娃不说,还干扰二娃暗害徐家天的行动。最后,徐家天被陈旺说服,他们一起共四个人,共同制造了一起“矿难”,蒙骗了狱方,四散逃走了。

陈旺几次找寻徐家天未果,后来应党组织的要求,陈旺“投靠”自己昔日的私塾先生刘书理,为的是将这个奇特的土匪头子以及他的部下拉到抗日的队伍中来。当然,陈旺也不忘做好功课,当他了解徐家被先生带人灭掉的故事之后,认定徐家天还会来找刘书理报仇,无论如何,不能让个人私仇干扰组织的总盘算。

徐家天有一件事总是难以释怀,他想不通以徐陈两家的纠葛,陈旺会真地原谅父亲当年的恶行,难道说陈旺对自己这么友善是另有图谋的?换句话说,徐家天依然怀疑陈旺几番帮助自己背后的真正动机。制造炸药的技术,徐家天完全可以传给陈旺,或者传给陈旺的部下,是不是得到了这个技术,陈旺就会对自己最终下手呢?又或者是陈旺对刘书理的太平镇有什么想法?想到这里,徐家天不禁迷惑起来。

徐家天原本是准备和婉儿一同来太平镇弄清自己身世的,没想到遭遇了几场不小的战事,而他无意之中发挥了技术优势,成为了守护太平镇的英雄。现在无论他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民众都会向他致意,因为是他的地雷阵击退了凶悍的国军,保住了太平镇的太平。一时之间,徐家天差不多忘记了父亲徐善如交给自己的最高使命。

事实上,不用他和婉儿深究,民众的勇敢和牺牲正好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了刘书理在此地的领袖威望。刘书理每次都和大家一起冲在最前线,这些兵民合一的战士用手里的并不精良的各式兵器奋勇杀敌,根本不顾及自己的生与死。而刘书理的身先士卒更是激励着他手下的勇士,使得占据各种优势的国军无奈一次次溃退下去。

徐家天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冷静的人,要说起他杀死的敌人,数目真的让别人无法比较。别人是用子弹一颗一颗地射击,或者一刀一刀地砍,而他则是用威力巨大的地雷将成群的敌人轰上天。徐家天因此获得刘书理的肯定,他可以看出对方的眼睛里饱含着鼓励与信任,仿佛彼此间不久前的深仇大恨早已化为乌有。

让徐家天改变最大的就是他本人对刘书理的看法,婉儿说得没错,刘书理不是个土匪,而是民众心目中的英雄。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发自内心的欢呼;他的枪指向哪里,他的属下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哪里都是他的家,他不需要什么保镖,更不害怕太平镇百姓会对自己下黑手。徐家天曾两次目睹刘书理为民众现场断案,头脑清晰而判决果断,当事的百姓一刻钟前还是死敌,经刘书理调解后双方立即握手化解,并保证事后不再有任何纠缠。

这样一个英雄,民众的领袖,自己真地还要接着杀他吗?父亲当年到底与刘书理结下了怎样的仇恨?自己当年还小,许多事并不知道真相,会不会是父亲施恶在先,刘书理无奈才二十年后报仇雪恨?这个真相父亲是不会告诉自己的,即使告诉也是经过修饰的事实,那么直接找刘书理去问可以吗?以刘书理的坦荡应该是可以讲出真相的。不过好像现在顾不上,那就等彻底击退国军再找机会核实吧!

 

爱比蜻蜓还轻(四)

徐善如是以艺人的面目出现的,他一路走一路唱,仿佛是中世纪法国的行吟诗人,唱尽人间的凄苦与欢乐。到了太平镇,徐善如开始唱自己亲自改编源于京剧的《清风亭》,应该算老腔版的调子,那个凄苦的腔调、那双木屐发出的响动,再加上他自己的倾力倾情的渲染,的确让太平镇的民众大呼过瘾,不少人听着听着被深深感动,哭着给他面前的盘子里扔钱。

《清风亭》讲的是一对磨豆腐、打草鞋为生的老夫妇在小巷偶然拾了个儿子,得到这个弃婴,抚育一直到13岁。一天父子俩吵架,儿子生气奔出户外,父亲追赶儿子到了清风亭,却遇儿子亲母将其认去。若干年之后,二老年迈,又因为思念和盼望儿子归来,差点儿沦为乞丐。儿子则中及状元,偶然路过清风亭打坐,二老闻讯前来认子,不料义子不义不认。二老苦苦哀求,此子居然赏下200铜钱将他们赶出亭去,二老伤心至极,最后碰死在清风亭。

徐善如将此一内容,从拾子、赶子、思子、望子到认子,以说书和老腔结合的方式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令人难忘的是在清风亭义子被亲娘认去这一段,义父提出让孩子立在中间,由他和孩子亲娘两边来唤,跟谁走算谁的。老人仗着十三年的哺育恩情,很有自信地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但做官家的亲娘一声呼唤,孩子跟着就去了。

好,好我的儿啊,既然不愿回去,为父我也不来勉强。儿此番跟随你的母亲去见你那做官的父亲,将我二老一十三载养育之情对他言讲。儿啊儿,你必须好好读书,长大成人,若得一官半职,你来看看我二老。倘若我二老无福下世去了,你买几陌纸钱,在我二老坟前烧化烧化,叫我二老几句,拜我二老几拜。难道说我二老就受不起儿这几拜?难道说我二老必要争儿这几拜?不是的,我儿这几拜不值紧要,叫那些无儿无女的人,也好抱人家的儿子啊!

徐善如想起养育徐家天的艰辛,唱得伤心欲绝,百姓不住陪着他掉泪,可徐善如却心不在焉。他这是借古讽今,借题发挥,是想让执迷的儿子徐家天能悔过,能来看他,告诉他千万不要忘记找刘金牙复仇。

可徐家天好像是成心躲着自己,几天来泪水婆娑的他无数次期盼,总也不见儿子的影子。

其实徐家天已经知道了父亲的到来,是婉儿第一个来告诉徐家天这一消息的,婉儿说遇见的那个老人真是可怜,她还不忘把《清风亭》的情节叙述了个大概。徐家天立即明白是父亲来了,而且是带着极大的情绪来了,《清风亭》的段子他徐家天倒背如流,还会唱京剧的片段,也知道“麒派”的周信芳唱得最好。可越是这样,徐家天越发有些厌恶起父亲了,明知那说书人是徐善如,偏偏不肯去探望他。而越是如此,徐善如就越加焦灼,他得另想办法刺激儿子,逼着他站出来。

徐善如来到了刘书理的住处外,这一次,他不再唱什么《清风亭》了,他心浮气躁,怨气冲天,他拖着长腔,用木屐击打着地面,开始了肆意的清唱,内容都是刘书理的老婆被人诱奸的片段,指名道姓,内容下流。此举立刻引起围观民众的愤怒,他们惊讶于深情的艺人突然变成咒骂侮辱太平镇领袖的赖汉,大家不允许这么个突变的怪物糟践自己的领袖,有人甚至要抽打徐善如。

刘书理派人清走了听众,任凭徐善如肆意发挥而不加阻止,他要照顾徐家天的面子,还要阻止徐善如的攻击和侮辱,因为他还牵涉到了木秀。撤走观众,让徐善如成了孤掌难鸣的人,这可能是眼下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拴牢出现了,此时的他目的和徐善如一模一样,也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就是要引出徐家天、激怒徐家天。他大骂徐善如猪狗不如,侮辱自己清白的父亲,愤怒之时,他掏出了手枪,准备杀死徐善如,说是来平平民愤。

要当场杀死徐善如,这可不是他们事先的什么约定,徐善如有些慌了,这个叫拴牢的家伙可是个说干就真干的恶人。此刻的徐善如急切地盼着儿子出来,不是来看他,而是出面救他。

事情果然就像徐善如预料的那样,拴牢准备不按约定出手了。这是个一箭双雕的美事,杀了徐善如替父亲出气,也让徐家天更恨自己,当然,最终徐家天还是会把仇恨记在义父刘书理的头上。

拴牢举枪要杀徐善如,早就在刘书理屋内的陈旺冲出加以阻止,拴牢以刘书理受辱为由坚决不肯让步。几经争执,拴牢在狂怒之下又出奇招儿,怒斥徐善如罪行难饶,他当着众人的面,亲自给徐善如额头上刺字羞辱他,这个字就是“龟”。这样还不过瘾,他找来染布的染色,使劲地涂在了徐善如的额头上,那发黑的蓝色和着汗水终于深深地印在了徐善如的脑门上,一片狼籍、十分扎眼。
 

爱比蜻蜓还轻(五)

徐善如脸上流着泪,心里却在笑,拴牢的肆意妄为无意中帮着自己达到了目的。徐家天要知道这个,他一定会来的。假如来了,不用他再多说一句话,徐家天也会知道怎么去做的。

这对父子终于相会了,当然是在徐善如暂住的小客栈。徐善如把自己装扮成无辜的受害者,把刘金牙描述成天底下最坏的恶人,但隐瞒了自己羞辱刘金牙在先的事实,还说拴牢之举正是受刘书理指使。目睹父亲遭此公开羞辱,徐家天又一次陷入痛苦的纠结之中,他隐约察觉到父亲有演绎夸张的意味,但不敢向父亲发问,他有些犹豫、含混地再次发誓要杀死刘金牙。徐善如告诫儿子,一定要隐藏自己的目的,此事急不得,得先获得刘金牙的信任再伺机行事。

徐家天为了博得刘书理的信任,主动向刘书理提出去反围剿。他忽然想起师父张铁锤也在此次攻击刘书理部的队伍当中,和陈旺商量之后,徐家天悄悄派人牵线和张铁锤密会。他要求师傅配合自己,消极进攻刘书理让气势已退的国军撤军,张铁锤一听徒弟目的是要最终灭了刘书理,一口答应了。

徐家天和张铁锤里应外合再立新功,国军真地退去了。刘金牙被完全蒙在鼓里,兴奋不已的他要为徐家天开庆功会唱戏三天,庆功会后婉儿和徐家天立即成亲。  

徐家天准备利用庆功会上和刘书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用手枪来刺杀刘金牙。在戏台上,万事具备的徐家天意外发现唱戏的人中居然有素英的身影,这个小插曲使他精心准备了很久的计划流产了。

戏演完后,徐家天悄悄去戏班找素英,看到徐家天,她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讲,但还是忍住了。徐家天不问素英为啥要来、又是怎么来的太平镇,开口就抱怨素英坏了自己的好事——他今天眼看就要杀死仇人,却因为她的意外出现只得罢手,他怕素英被牵涉进来。

素英却说自己来对了,她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服徐家天放弃复仇,和自己去过安宁的小日子,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徐家天听后很是焦急,他要素英尽快离开太平镇,千万不能坏了自己的大事,还说这里人多眼杂,万一在外面相遇也要假装互相不认识。刚才,徐家天注意到拴牢在戏班外晃悠,因为害怕拴牢察觉自己和李素英的关系,徐家天再三叮嘱后匆忙离开。

第二天上午,徐家天正在和刘金牙、陈旺等人议事,忽然手下来报有个女人点名要见徐家天。徐家天正在纳闷之际,素英已经闯了进来,上前就喊出徐家天的名字和他打招呼,弄得徐家天很是尴尬。因为徐家天事先想过对策——就是坚决不认她,于是主动出击,当着刘金牙等人的面质问素英是什么人,还坚称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素英十分错愕和恼怒,当场据理辩驳,徐家天依然坚持此人认错了人或许神经不太正常,并命人将素英撵出。

但这一幕显然没有逃过老狐狸刘金牙的眼睛,不管是女孩的坚定与执拗还是徐家天眼神的闪烁和游离,他断定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刘金牙出来打圆场。刘金牙说素英必定是认错人了,但他刘金牙却没有看错人,她就是昨日在舞台上唱花旦的女演员,还不住夸赞素英的唱腔,要她留下一起吃饭。

素英为了逼着徐家天认自己,居然大胆接受了刘金牙的邀请,把徐家天惊出一身冷汗,真是怕啥啥来。素英觉得徐家天太过无情,不认自己让她实在难以接受,她索性静下心来,要看看徐家天怎么把戏演下去。

徐家天找了个借口要离开,但刘金牙不允,坚持要他一起陪着,大家一起吃饭,还夸赞徐家天唱功也同样了得。

徐家天如坐针毡,看到刘书理和素英亲近的样子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猛然想起了和刘金牙的往事,想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薛先生”。事实上,见到素英心里乐开花的只有刘金牙,昨天看戏他一眼就喜欢上了素英,她的眉目之间很有当年妻子木秀的韵味,而且比木秀强的是她会唱戏且唱得还有模有样。他当然也看出徐家天和这个女孩子之间或许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徐家天不认,说明他现在不能认,你越不认我就越公开喜欢她,我得逼着你露出尾巴,看你往哪里遁形!

便餐时刘金牙并未表现得猴急好色,而是开始很认真地和素英讨论起她演得那出戏的人物、唱腔以及他对人物的理解,这让徐家天立刻感到这一切都似曾相识,素英暂时忘记了其它,也谈到自己对戏中这个人物的看法,两人谈的很是热闹甚至争论起来,唯独把徐家天弄得无话可说很是尴尬,进不得退不得。素英一改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姿态,显得神采飞扬,美目盼兮,煞是动人,让徐家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素英会这么迷人、招惹人!

最后,刘金牙要徐家天替自己把李素英送回戏班,徐家天立即想到这是刘书理刻意的安排,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后面必定跟着刘书理派去的人,徐家天和素英一路无话,素英也不理睬徐家天。

本来徐家天就有些犹豫,但看见刘书理对素英的那份殷勤,他内心泛起一阵阵恶心来,直到杀心再起。一个强大的领袖,只要表现出平凡琐碎的一面,就会让敬仰他的人失望。而刘书理恰恰是个不愿意装伪善的人,他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

婉儿找到徐家天,想要徐家天就素英的事说个明白,徐家天显然很是心虚,在婉儿的追问下变得暴躁起来,但有一点他依然坚持——他和素英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相识罢了,他料定婉儿不会晓得素英和自己的真正关系。

刘金牙再出一招儿,他找来几个跟随自己多年忠实的部下说有要事相商,其中也包括陈旺,当然他没有忘记叫上徐家天。刘金牙当众宣布一条惊人的消息——自己喜欢素英、准备要娶她为妻,他还特地征求徐家天的意见,徐家天没有任何迟疑地痛快答应了!此时的他只能咬牙把戏演到底了!

徐家天意识到这是刘金牙在和自己斗法,来此之前,他已经预感到刘金牙会来这么一手,这是最狠毒的一招,也是对徐家天最致命的一击,自己稍有犹豫就会被对方看出破绽来。所以,徐家天得隐藏自己、必须藏得尽量深才行,不能让刘金牙看出半点儿端倪来。徐家天把刘书理与师傅张铁锤暗自做了一个比较,发现师傅是个简单的人,有时小聪明甚至有些蠢;但刘书理不一样了,他是歹,是坏,是不给任何反他的人机会的枭雄!他的确比师傅凶狠一千倍!!徐家天听完刘金牙的通告不仅连声叫好,还说出刘书理和素英匹配的原因——他们是事业上的知己、身为太平镇领导人、肩负重要使命的刘先生也需要有人在生活上予以照顾,这不是刘书理一个人的小事,而是全太平镇百姓的大事!这出口成章的马屁拍得连徐家天自己都觉得肉麻。素英好像很受用这些夸奖,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感觉和刘书理十分的默契,这让徐家天心里乱了起来。

不料刘金牙对此热烈而激情的吹捧不以为然,他摇头否定了大家的赞许,转而深情地追忆往事,说这个素英太像年轻时的老婆木秀了!对此加以肯定和佐证的是刘金牙的学生陈旺,他小时候无数次地喊刘金牙的老婆木秀为“师娘”,也得到过木秀的关照,更是目睹过师娘的风采,连呼很像很像!

徐家天和众人都赞同刘金牙要娶素英的决定。不过,别人是发自内心的赞同,徐家天口不由心,尽力隐忍着内心的伤痛以及对刘书理的厌恶。他在说假话,他不仅口不由心,有意无意都深深地伤害了素英这个无辜的女人。

徐家天回到自己住处,拼命发泄,走来走去如同笼中之困兽,他自觉今天的所为很对不住素英,言谈举止都不像个爷们儿,唯一对得住的是自己那已经残疾了的父亲徐善如。他内心里祈求素英原谅自己,他确有难言之隐——儿女情长也必须给复仇大计让路啊!他很纠结,但父亲的那些话却时时提醒着他,在他当兵之前,父亲告诉过他复仇必须要做到的四件大事,真想成功复仇,绝情、无情不是最重要的两点吗?徐家天犹豫着,最后正在一步步努力向这个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