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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派传奇小说《父仇》连载精选 作者:王秦川

时间:2020-04-01 11:20:03


第八章

爱比蜻蜓还轻(一)

拴牢自己都没想到,徐家天会再一次落入他手中。

最近一段时间太平镇局势紧张,国军在张铁锤的帮助下开始围剿刘书理的独立王国,要不是因为地势险峻再加上百姓的出手护镇,他们恐怕早已经得手了。义父一向轻松的脸上也开始焦虑,对手下弟兄训斥打骂,拴牢自己也被派在后山峪把守。后山峪环水,易守难攻,刘书理不怕正面硬碰硬,但对偷袭时时提防,说白了,他自己就是偷袭出身的匪王,别人能想到的他当然也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他也早有算计。

拴牢想杀了徐家天,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易如反掌,眼下算特殊时期,一个奸细的罪名就能要了徐家天的命,随便找个证据或者要手下某个人出面“指证”一番就行了。还有一个借刀杀人的路数,徐家天现在是黑户,把他绑了交给政府,名义上也算是给国家做了一件好事,徐家天是越狱重犯,将他缉拿归案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

拴牢其实还有一件心事缠绕很久,他一定要设法搞清楚那次在婚礼上刺杀义父、他徐家天到底用了什么招数和身在徐家庄的徐善如有效沟通联络并准确设下暗器的。这对他来说是个迷,也是个重压在他心头的恶梦,常常挤醒他。对这个年纪的拴牢来说,好奇是当然的,就像他爱好收集文字一样,更别说这里面一定有某种技术含量,假如能掌握这个,他自己也会再进一步,俗话说“技不压身”嘛!

徐家天好像生来注定就是自己的死对头、克星,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婉儿被他抢了过去。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要说写了,徐家天却写的一手好字;徐家天唱戏能把义父唱哭了,他拴牢只会把义父气哭;徐家天长得细皮嫩肉、玉树临风,他看起来猥琐下作、丑陋吓人。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假如徐家天智慧再压过自己,那就算别人不说什么,他拴牢自己都会泄气的。

可徐家天似乎知道了他要什么,任凭他怎么威胁利诱,甚至拿婉儿说事儿,还是不肯透露半个字。

看来硬的不行,拴牢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示弱,在徐家天跟前哭诉,他说自己向上天发誓,他是个好学的人,只要知道了那个传递信息的秘密,他立即放了徐家天和婉儿。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专门找来婉儿当说客,婉儿是被关在另一地方,说实话拴牢待她不薄,但她急于摆脱拴牢的控制,就给徐家天做耐心的工作,不就是个江湖上的小把戏么,何苦为这个丢了性命?婉儿不断地劝着徐家天,要他把底细告诉拴牢。

其实拴牢心狠手辣,他另有打算,准备在知道真相后还是要弄死徐家天。

徐家天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告诉拴牢那个秘密,不是因为别的,完全是因为婉儿的苦求起了作用。徐家天不怕拴牢蛮横耍浑,但怕婉儿伤心,他觉得自己欠婉儿太多,总也还不完似的。那个秘密算什么,就是说了又能咋样?

还记得我问你要鸡蛋的事吗?生鸡蛋。徐家天问道。

当然,这和鸡蛋有啥关系?拴牢好奇地反问着。

很简单,我拿蛋清在纸上写字,我就不怕你们反复检查,甚至拿到灯下、太阳下仔细看都不担心——

我和我爹都看了,看了不知有多少遍,啥也没看见啊,拴牢说道。

当然看不见,还差一道工序哩。

啥工序?拴牢急切地问道。

徐家天卖起了关子,拴牢急得恨不得此刻给徐家天磕个响头。

我和孙子冰早前玩儿过这种小把戏,他一看白纸就啥都明白了,他拿墨水往纸上一倒,啥都看见了,就这么简单,徐家天很轻松地说道。

我不信,你哄人哩,跟谁学的?

跟孙子冰他爹,他爹就是个卖艺变戏法的,他会耍,也教过我几手。这不算啥,拿淀粉写,用碘酒泼也能看见——

那咱现在就试,试出来啥也不说了;试不出来,我还得要你的命!

拴牢找这找那忙活了一大圈儿,连徐家天的第二个办法都试过了,试验的结果是徐家天的方法全是对的。

可拴牢还是决定杀了徐家天,除了这个祸害从此可以一劳永逸,婉儿也会成为自己的女人,就算谁骂他不守信用也都迟了。他拴牢就是这么个人,都说干坏事有报应,可我经常说话不算话,坏事也干了不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他自我安慰道。

当他给徐家天编织好合适的罪名,制造出足以说服刘书理的证据时,搅局的人出现了,此人就是陈旺,义父昔日的救命恩人。陈旺好像事先知道了他关押了徐家天和婉儿一样,一去就直奔主题,还说自己不相信徐家天是张铁锤的奸细,就算他们见了面叙叙旧也是昔日的师徒之情。

拴牢只好认倒霉,陈旺现在是义父的红人,受刘书理信任的程度远远超过自己,和他硬顶只会挨骂。

几天后拴牢就后悔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被陈旺救下的徐家天在短短的半个月里能深得义父刘书理的信任,甚至成了拯救太平镇的英雄。据说徐家天是靠着独门的炸药制作技术以地雷阵赶跑国军的,而这个技术居然是徐家天在牢狱里学到的!娘的,我咋忘了学炸药制造技术了,那天在后山峪要是提出来,徐家天恐怕也得教我,晚了,现在说啥都晚了!

拴牢不相信徐家天是来拯救太平镇的,他一定是来寻仇的。而那个陈旺据说来历更是神秘,连南山典狱长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更有消息说陈旺是共产党的人,背后有陕北红军撑腰哩。拴牢悄悄找到义父,要他千万小心徐家天和陈旺二人,他们一个想杀刘书理,另一个想吞并太平镇的人马,拉一杆子人马投奔红军哩,二娃给我说这两人在监狱里就多次有密谋,关系不铁咋能合伙出逃呢?

可刘书理根本不在意,他不仅训斥了拴牢,还要他今后闭嘴,不要再乱说一个字,否则绝不客气。

拴牢失望了,自己跟随义父十多年,辛苦不说,多少次救了义父的命,可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外来的和尚能念经。更糟糕的消息又一次传来,刘书理准备在彻底击退国军后,为女儿和徐家天补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看样子,义父是铁了心要把女儿许给徐家天了,根本无视我拴牢的存在,这一刻拴牢甚至动了杀死义父的念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想,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只要灭了刘书理,那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成了自己的,太平镇,几百号兄弟,当然还有婉儿。

可当他想起义父对自己的恩情时,那个邪念暂时消失了,先另想其它办法吧,杀义父算是最后一招儿。拴牢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要去徐家庄见见徐善如。

这里曾经是拴牢的战场,不久前的某个日子,他跟随义父将这个渭北第一奢华的徐府变成了破败的废墟;他曾派人给徐家天送来唱堂会的帖子,戏弄过少爷徐家天;还是在这里,他逼徐家天出山未成,却成功地让徐善如吃下龌龊的馒头,最后逼着徐家天自断手指。那时的他趾高气昂、气势压人,看什么都是目光向下的,乜斜着。可现在,拴牢得好好想想怎么来给徐善如说,说什么可以挑唆他们父子关系,可以让徐家天在刘书理面前原形毕露。

拴牢知道不能再耀武扬威地威胁那个已经残疾的老汉了,这次他是求人家来了,不是收拾徐善如的。只要能帮到自己,就算从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也应该成为盟友,义父刘书理不是经常这么说吗?在张铁锤的龙首山,为了救婉儿,他不是也和徐家天曾经成功地合作过一次吗?

你要干啥?我这个样子可是啥也帮不上你,徐善如这么说,他警惕地望着这个恶魔,心里直打鼓。

不,你帮不了也得帮,你儿子马上要和我的女人结婚了,你能看着不管吗?

因为走得急,拴牢忘了戴自己的石头墨镜,胡春铃忽然发现拴牢的鼻梁处有个凹痕,这个凹痕咋那么熟悉呢?她费尽心思地回忆起往事来。

 

爱比蜻蜓还轻(二)

徐善如静静地听完了拴牢的叙述。说实话,此时远在太平镇的徐家天的状态连他这个当爹的也一时难以把握了,他忽然感到另一种危险在向自己靠近,那就是徐家天在慢慢地倒向刘书理。徐家天和婉儿离开这里时,连招呼都没打,说是要去太平镇,可那个样子不像是找刘书理寻仇,而是想去探寻自己身世的秘密。现在,儿子得到了刘书理的重用,加上那个婉儿的从中调和,徐家天或许再次把复仇大事忘得干干净净,只等着和婉儿重结连理了。

胡春铃也和他一样担心,尽管胡春铃给婉儿讲了一个不完全真实的故事,她自信地以为婉儿不能不相信它。这两个年轻人会苦恼、会去探究遥远的过去,但并非一定会找刘书理复仇。假如刘书理识破了徐善如和胡春铃的阴谋,再给徐家天和婉儿讲述另一个版本的老故事,徐家天和婉儿不也会相信吗?更何况婉儿在情感上会偏向自己的父亲,俗话说“生不如养”,胡春铃知道婉儿的底细,她不是刘书理和喜娃亲生的,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一生下来不久就被刘书理和喜娃养大的,能没有感情吗?关键时刻胳膊肘能向外拐吗?

徐家天准备和婉儿成亲了,徐家天荣升了官职,深得刘书理的信赖,与陈旺一道成为了刘书理的左膀右臂。

先不论拴牢所言是真是假,单单陈旺的名字就让徐善如担心和后怕。作为曾经担任过本县保安团副团长的徐善如,比刘书理徐家天更清楚陈旺的背景,他甚至和陈旺见过几次面,洽谈过“合作”事宜。当然,那事因为某种原因暂时搁浅,作为死敌,徐善如和陈旺都知道对方早晚都会和自己过不去,但都因为要顾及更大的目标而暂时放弃了私仇。陈旺是个可怕的人、可怕的对手,假如陈旺再和徐家天成为知己,那将会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徐善如怕刘书理,是因为他担心仇人会时时刻刻来找自己复仇,可现在刘书理已经报了仇,自己已经残成这样刘书理也就没那么可怕的了;徐善如害怕陈旺,那是真正的恐惧,不是恐惧这个人的武力,而是害怕此人的人格魅力,他的理想以及他背后的力量。陈旺可以忍辱负重,为一个大局可以不记仇,他可以聚集一批贤能优材,这种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陈旺组织性太强了,完全掩盖了自身的人性,他在为一个庞大的机器服务运转,成为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这种人今后有两种可能,一是变成没有血性的机器,二是变成圣人,尽管徐善如知道这世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圣人!陈旺要是征服了徐家天,就会让儿子不自觉地跟着他走,听从他的调遣,不论海角天涯。

徐善如已经做好了盘算,他不能再掉以轻心,坐视徐家天和陈旺、刘书理走近,他要继续去种仇,把种子往徐家天的心底按,让恨的种子在父爱的温情浸泡下发芽、开花。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自己余生的梦想,这也正是他最恶毒计划的华彩乐段。这件事没有谁可以替代徐善如去完成,但他知道此举异常危险,弄不好就会折在刘金牙的手里。徐善如有八成的信心,不是靠别的,就是因为徐家天差不多是自己一口一口喂大的,就这个父子情,谁也替代不了,谁也夺不去。

他要来个苦肉计,得把自己弄得更惨更悲凉才行,还要学会表演。在这方面,刘金牙就是个好榜样,他化装成戏子,带着黑髯蒙骗了自己,剜掉了自己的膝盖骨,完成了几十年的复仇计划。那他徐善如为什么不行?为啥不能照着刘金牙的路数再做一遍?他应该更有条件,他的残疾,他的遭遇都在脸上印着写着,还用得着再演再装么?而现在,他的儿子徐家天——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徐家天,居然因为温柔的女人而忘记了去替父亲复仇,天地间还有比他徐善如更可怜的老人吗?

徐善如想到这里,对自己的太平镇之行充满信心,这一点连胡春铃都看出来了。自打上次手脚并用和胡春铃冲突之后,徐善如已经和胡春铃再次结盟,徐家天不在的这段日子,他们和好如初。他们一起分析徐家天和婉儿去了太平镇将会怎么做,为他们可能遇见的事情去担忧,甚至猜测徐家天面临危险时可能会做出的应对举措,有时甚至为一个根本不存在、或者不会出现的细节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有了这个前提,一切争论都是善意的,都是在替复仇的执行者徐家天担心,就是希望他能在刘金牙的地盘上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老爷,这么远的路,你要一步一步挪去么?

你心疼了?徐善如问道,语气有些戏噱,他希望在紧张的气氛中化解焦虑,但他的语气和暧昧这次让胡春铃误会了。

我是怕你耽误功夫,这么爬爬到猴年马月去?胡春铃说道。

胡春铃本来想骂徐善如发骚,可又怕素英听见,但此时要不给徐善如来这么冷硬的几句,这个老骚货还会翘起来。胡春铃走到徐善如跟前,悄声地劝他不要发骚,等把刘金牙宰了,她找几个年轻姑娘好好来伺候他这个老淫货。

春铃,你说得对,咱得找辆车子,把我和小车车一并送到太平镇边上。还有,木秀那里你得不时去看看——

为啥?

你糊涂咧?木秀要是全好了,那还得了?不把啥都给人说了?还得继续骗她!徐善如认真地提醒着胡春铃。

我看她没好,咱根本不用担心,胡春铃撒了谎,她有自己的盘算。

当太平镇的百姓看到徐善如时,他正用力地以双木屐支地,滑着小车独自前行,那是他给自己做的滑行工具,很是好使耐用。

徐善如当街表演起来,他原本想用唱腔暗示自己当年和刘书理老婆婚前婚后偷情的恣意快活,以这种办法彻底激怒刘书理、惊醒徐家天,可临开口却改了主意,他要先设法打动太平镇的普通民众,以真情感染对方而不是简单地贱卖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