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12-02 15:42:31
徐家天死于矿难,这消息经徐善如再三打探确认无疑之后,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云很低,天快要塌下来了。不只是失去了儿子,更重要的是自己借儿子复仇的幻想已经完全破灭。原来,他只是站不起来,现在,连他的手好像都难以举起,基本上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他失望至极,对素英也是不冷不热的,甚至没有心思张罗给儿子办丧事。
划到大门口,徐善如忽然看见了有一段日子不曾上门的弟媳妇。自家里遭了刘金牙的洗劫之后,他唯一的亲戚、已经死了丈夫的弟媳妇很少进过家门,更不要说宽慰他徐善如了,除了那次徐家天去太平镇当倒插门女婿曾经陪着他去过那里。当然,他徐善如也从来没给人家好脸色,从来也看不起弟媳一家,尽管当初迁来这里也是徐善如的主意。
大哥,歇着呢。
徐善如没说话。
大哥,家天没了,你伤心也没用,要不,把家裕过继给你?要是愿意,我让他明个就过来伺候你——
滚,滚!
徐善如坐在小车上,挥舞着手里的小把手,张牙舞爪地撵走了弟媳妇。尽管这个把手也就一巴掌大小,他现在是靠着它往前挪步。
这娘们不简单,她认定我还藏着一些钱,不会让刘书理一下子弄走的。没错,我是留着钱,那是准备给刘金牙送葬用的,你们谁都别动那个脑筋。更何况,徐善如从来都没看上弟弟的那个儿子自己的侄儿徐家裕,一个屁本事没有的混混。
徐善如就这么坐在门口,慵懒地晒着太阳,胡春铃几次叫他吃饭都被他拒绝了。过了不久,他突然看见了提着小包袱、匆匆忙忙往外走的胡春铃,像是出远门的样子,路过徐善如的时候连头都没抬。
春铃妹子,走啊?咋不打个招呼?
我,转一圈就回来,打啥招呼,胡春铃有些心虚。
徐善如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内心,可不愿意戳穿她。
不急,我有好事要告诉你,吃个饭再走,还要和你喝酒哩——
哪来的钱喝酒,老爷?
素英马上就回来咧!你咋连家裕他娘都不如?我能没个体己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你从来没听说过?那烂船还有三百钉你总是知道吧?
胡春铃只得放下手里的小包袱。
恰巧这个时候,李素英回来了。
素英,取回来了?
素英点头。今天一大早,徐善如就悄悄让素英去县里取钱了,那是他几年前以别人的名义存的一笔钱,谁都不晓得。
那好,炒几个菜,买些酒,我要和春铃好好拉个话,让谁都别进来。
胡春铃本来是准备来向徐善如告辞的,可徐善如没个好脸,阴阳怪气地说要一起吃饭答谢胡春铃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照顾。按说胡春铃听完应该警惕才对,可她或许是因为心事重重、一时忘记了丈夫何三儿曾经的遭遇,更主要是,她根本没把站不起来的徐善如当回事,吃就吃吧,吃完再走不迟。
可等胡春铃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捆得结结实实,徐善如端坐在自己对面喝着小酒,得意地俯视着战利品。
咱俩现在是一个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儿死了,你跑球啥哩?徐善如冷嘲热讽地说,说出的话直刺胡春铃的心底。
胡春铃也不甘示弱,身体被捆了起来,浑身上下只有嘴可以动弹。就像战国时的张仪,被人打了姐姐同情他,他却一点儿不伤心,说自己的嘴还在就一切没问题。张仪是靠嘴说服别人的,胡春铃现在和张仪差不多,也只剩这一个武器了。即使这样,这只武器也得好好利用,用嘴也能骂死徐善如气死徐善如,打定了主意,胡春铃坦然了许多。
你的仇只报了一半儿,徐善如点醒胡春铃,看来他对胡春铃的内心一清二楚。
你说对咧!只把你徐善如弄成这样刘金牙安然无恙,对我胡春铃来说当然是仇只报了一半,咱的娃死于意外,我胡春铃只能认命,还好,恶人徐善如,你终究也得到了惩罚,你牛牛还能不能站起咱不知道,人肯定是起不来了。
胡春铃太狠了,打蛇专打七寸,这句话一下子戳进徐善如心底最柔软之处。
徐善如听到胡春铃的这番话,不仅没生气反倒兴奋起来。
好好,说实话就好。春铃,我也有实话要给你说哩!
对,今天好不容易在一起,那咱都说出来,说出来痛快啊!给我倒口酒,再麻烦你给我喂到嘴里!胡春铃热烈地响应着徐善如,还提出了颇为过份的要求,那不是请求是命令,是管家在命令主人啊!
家天死了,天塌了,我觉得啥都没意思了,徐善如说。
家天没了,我也和你一样,觉得万念俱灰咧。
你他娘的还知道个万念俱灰,斗大的字斗不认得几个,歪几个字咋写呢?徐善如嘲弄着胡春铃。
咋写不知道,反正是不想啥了!胡春铃在想着怎么才能更进一步激怒徐善如。
春铃,我杀你一千遍都不解恨,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把刘书理弄进徐府的是不是你?你说么!
是我是我!就是我!
为啥?
为啥?杀了何三儿的是不是你?胡春铃反问道。
是我,就是我!徐善如也十分肯定。
为啥?何三儿是你表弟,算是亲戚,还给你帮那么大的忙,设计把刘书理陷害咧,你把老刘家的东西霸占完了,过河拆桥不说,咋能歪式子对他?胡春铃质问起徐善如,这里的“歪”,不是斜的意思,是“那”的陕西叫法,“歪式子”就是“那样子”的意思。
我也不想动杀他的念头,可你老汉就是个贪心不足的小人,他帮了我,也讹上了我。我其实没少给他,钱,地,啥都给了——
我咋没见?胡春铃有些疑惑。
何三儿在外面有女人有娃,把我给的钱养那娘几个了——
我不信!说实话胡春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她有些惊讶,但徐善如的话她不信也得信,何三儿会干出这些事的,钱是越用越觉得不够,不够了这才缠上徐善如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何三儿这个死鬼!老娘白给你烧了这么多年纸咧!等着,今年看谁给你送寒衣去!滚远去,死人!胡春铃心里骂道。
不信?那我也没办法!老话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太贪咧!我假装不知,故意给他放假,把消息透给强人薛侉子,借土匪的手把他杀咧!过瘾,过瘾!
你终于承认了!我不生气,他背着我偷养别的女人,你杀的好!痛快!胡春铃真地觉得很是过瘾。
这都不算啥,我还把你妈、你表妹、亲妹都给日了!徐善如进一步刺激胡春铃。
啥?你是个牲口,哪是个人嘛!胡春铃忽然想起自己的老母、妹妹表妹是来徐府住过一阵子,自己还让徐善如借故支出门好几天,她们要是遭了徐善如的毒手也是完全可能的!这个畜生,把我们全家的女人都弄了!
你胡春铃也不是个好东西,你勾结刘书理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和牲口差得不远,你说我,就是乌鸦站在猪背上、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胡春铃狠狠地吐了徐善如几口,徐善如擦完脸上的吐沫,费力地上前使劲给了胡春铃几个耳光。
何三儿把你媳妇也睡了,站着弄的,这事你知道不?胡春铃又抛出一句恶毒的。
再别胡说了,你这是做梦哩!是替何三儿过干瘾哩!
我说的是真的,那天何三儿和我在床上高兴,他起不来,我让他放开胡说,他为了助兴才给我交待的!你老婆屁上有个痦子,土黄色的,上面还有一个毛,对不对?
你跟一起她洗过澡,你看见过,别想拿这气我!
我咋能爬到她屁上去看?!你老婆还给何三儿说,你不行,起来也是软的,经常是三下两下就出来咧!胡春铃补充道。
徐善如被激怒了,这种对他性能力的评价是对他最大的侮辱,而且点出他徐善如早泄的暗疾。一个男人,就算再有钱有势,床上也不能是个软蛋,要不咋活人哩!人的威风都没有了啊!
徐善如上前,使劲卡着胡春铃的脖子,渐渐地,她的脸色变白很快变成酱紫色。
徐善如忽然想起还有事情没问完,暂时还不能杀她,手一松,胡春铃使劲咳嗽,接着是呼呼地吸气倒气,差点儿回不上气来。
你女子……胡春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儿,可最后一刻还是忍住了,她本想进一步激怒徐善如,把那个最致命的、她亲手制造的秘密告诉徐善如,但又觉得现在还不到讲出真相的时候。
我女子是咋丢的?快说?徐善如急于想知道女儿徐家佳的下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怀疑胡春铃在里面做了手脚。
胡春铃假装吸气,其实是以沉默应对徐善如,她改主意了,不想再说了。
胡春铃是何三儿的老婆,但进到刘家是以奶妈的名义过来的。她同时奶着三个娃,三个娃大小差不多——他们分别是徐善如的女儿,自己的儿子,再下来是刘书理和木秀的儿子,这里面胡春铃的儿子年龄稍长。徐善如的女儿是在胡春铃手上弄丢了的,至于到底怎么丢的徐善如就没弄明白过,胡春铃一口咬定是土匪抢走的。
土匪抢走的,我都说了一千遍了。
不对,这事不对,你肯定骗我哩!这事不说清楚,咱俩今天没完!
你把我杀了,杀吧,看我怕不怕你个老瞎熊!胡春铃不甘示弱。
我杀了这么多人,弄了这么多女人,山珍海味吃了这么多,六十岁的人了,够本了!哈哈,我徐善如活够咧!至于你胡春铃,你是渭河里的一泡尿,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杀不杀你无所谓!留着你这可怜婆娘自己唏慌去吧。
我也是,我藏了这么多年,跟刘书理一道把你整得家破人亡、家财散尽,到老咧还走不成路,哈哈,我胡春铃也活够咧!够咧够咧!胡春铃笑得很恣意。
你还想杀刘金牙哩!可惜,没了徐家天,办不成咧!
你也想杀刘金牙哩!完蛋,家天死咧,你也办不成咧!胡春铃继续在徐善如伤口上撒盐,刺激他。
我不想活咧!徐善如真地失望了,不,是绝望了。
我也觉得人活着没啥意思!不过,看你这式子,我高兴得很,儿,死咧;女,不见咧,钱,散完咧,人,势塌咧!
你胡春铃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儿,没咧;老汉叫我弄死咧;人老珠黄没人要,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跟个丧家之犬没有两样,还笑我徐善如哩!有意思么?!!
胡春铃让徐善如这么一点拨,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处境,放声哭了起来。徐善如也一样,自己的身世不也同样悲惨么?都是贪欲害的,我徐善如要是不贪,要是不杀人,有吃有喝不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么?人为啥要贪心呢?为啥嘛???
两个贪婪的人,因同病而相怜成了难友,相互居然抱头痛哭,很有些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假如这时忽然进来一个人,你根本看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他们互相之间飚出过什么难听的话。他们曾经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可因为徐家天的意外身亡,他们得分道扬镳了,这是他们的告别,最后的晚宴,喝的是告别酒。但也正因为徐家天的意外身亡,俩人吃得很不开心,把分手吃成了诉苦会,这主仆二人来了一次针锋相对的大总结,回顾往事,两个绝望的人此时此刻人性大暴露,把自己隐藏内心的恶毒、把自己做过的恶事全部释放了出来,一句话比一句话恶毒、一件事比一件事龌龊,他们比着谁更狠毒,谁更够本,到最后比着谁笑得更由衷。
显然,那只是绝望的晚唱,里面没有谁是赢家。
但相比之下,徐善如更加难过失望,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被胡春铃这个下人编排的悲惨结局,他准备烧了这间房子,让自己和胡春铃一同死去。他阴惨地笑着,把想法告诉给了对方,这让胡春铃十分害怕,怎么样都不能让残废把自己当成垫背的呀!她看见徐善如手中的火即将掷地。
忽然,孙子冰出现了,他悄悄地告诉两人,徐家天并没死,但要他们必须保密,否则官府会将徐家天再次抓回。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子冰没有多说。自打徐家天被关在太平镇做准女婿以来,孙子冰就来到了徐家,一直到帮着徐家天完成刺杀刘书理的任务,这次营救狱中的徐家天,也是他出力最多。
孙子冰说完,匆忙地走了,还说徐家天不会住回这里,因为官府必定会来此处探听虚实的。
刚才还水火不相容的徐善如和胡春铃立即变脸,瞬间和好,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恶语相向,新的同盟再次结成,因为复仇者徐家天死而复生。徐善如赶忙给胡春铃解开绳索,刚才的告别宴又成了庆贺宴,他们互相安慰着对方,两人兴奋地喝着残酒,互相惺惺相惜,言语间彼此关怀倍增,对不久前自己释放出的恶毒向对方道歉。要是搁在以往徐善如身子浑囵时,两人或许会激情一番以示庆贺。
胡春铃很想这一刻就弄死徐善如,在今天之前她也有不少的机会,这个站不起来的男人实在没什么可怕的。可一想起刘金牙,想起大仇未报,胡春铃还是忍住了,这是她和徐善如共同的目标,等杀死刘金牙再收拾徐善如也不迟,忍着吧!
接着,两人开始谋划如何再次激起徐家天对刘金牙的仇恨,什么损招儿、阴招儿都考虑到了,他们眼睛放着光,好像已经看到了中计的徐家天杀死了他们共同的仇人——徐家天的亲生父亲刘书理,得意得哈哈大笑。
忽然,徐善如想起一件事,他抱怨“白毛”的无用,要胡春铃帮忙,在必要时候杀了木秀,留着她会坏大事的。
木秀好像灵醒了。
不会吧,胡春铃还是怀疑着。
我说得没错,春铃,这货要是真灵醒了,再把当时的实情给刘书理或者徐家天一说,咱俩都得死!我是没腿了,要不我早去了。上回让“白毛”去办,没办好,还搭了我一个金货,现在我寻不见木秀了,你先寻去,寻见再说。
胡春铃忽然提醒徐善如,问孙子冰进来时他徐善如察觉到没有?徐善如摇头,胡春铃说不好了,咱俩的秘密话会不会被孙子冰听去?为啥他一进来就安慰咱?他进来时我不是还被捆着么!徐善如又一次心事重重,他说先把木秀的事情放一放,先解决孙子冰的问题,徐家天现已逃出牢狱,孙子冰还有啥用?咱说的秘密他要是不经意告诉给了徐家天,一切都完了!
万一杀错了咋办?胡春铃有些迟疑。
管不了那么多,万一杀对了呢?这个人不能留,徐善如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