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06-24 15:05:37
磨刀(一)
几天之间,徐家天经历了很多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纠结,翻了几个忽高忽底的人生怪峰——先是有人逼着让他下山随便杀一个什么人入伙,再后来要他必须杀了好友孙子冰,但奇怪的是他都挺过来了。本想去当兵的徐家天却阴错阳差地被送进了山里,后来他才知道,县征兵署的人两个大洋就把他转手倒给了本地另一个匪首——张铁锤。
假如不开口说话,你根本想不到一个杀人如麻的匪首会如此文质彬彬。他戴着一个陕西关中人常戴的硬腿的用软铜包边儿的褐色石头镜,一身兰长褂,脚上是干净的白底黑布鞋,这在深藏土匪的大山里实在太少见。他说话也慢条斯理的,声音很细,不急不忙的,初次相遇十有八九你会把他认成个耐心的教书匠。
张铁锤是刘书理土匪生涯的领路人,也算是死对头,现在的两人就像卖石灰和卖面的,谁也见不得谁,谁也和谁不愿意来往。当然,张铁锤心里知道人家刘书理比自己强在哪里。
张铁锤第一次提要求就让徐家天浑身发毛,他给新人徐家天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下山去三天之内杀一个人回来,这样才能在此当兵,要不就滚得远远的。再敢上来就只有一条路——死!就是说,徐家天要么杀人,要么叫人杀了,主动权在他手里,他自己选。
徐家天这才清醒过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规的军人,明明是土匪么,那个人称“张团长”的人就是个匪首,让他徐家天干的就是类似于“投名状”一样的事情,这个他早就听父亲徐善如说过。不要说杀人了,徐家天连碾死个虫子都不愿意,小时候养过猫,猫病死了他又哭又嚎的,还挖了个坑埋了,这么善个娃还能去杀人?杀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病人好人?张团长啥都没说,反正没人跟着监督,不杀也行,爱去不去,想回来当兵把人头提回来就行。徐家天忽然有了做假的念头,但张团长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他说,嫑耍滑头,到坟地里挖的,路上拾的都不算,得是新鲜死的,这人是咋死的、脖子挨没挨刀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徐家天想到了逃跑,回去干啥,问问父亲这事到底该咋办?可一想起父亲的说过的话,徐家天还是放弃了。他的右手小拇指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这阵子还不时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他想起了仇人刘金牙,想起了逼他父亲吃带痰馍馍的拴牢,逃跑的念头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在山下转了三天,想得头都疼,但说啥反正是不能回家,父亲不是说“人在世上磨、刀在石上磨”么?就当是磨刀去了,刀磨利了才能杀人,才有可能为徐家报仇,想到这些,徐家天立马精神了,他快步又回到了“张团长”的山寨——龙首山。
头呢?
面对张团长严厉的质问他无言以对,知道张团长正在气头上,那个“杀”字马上就能从嘴里蹦出来,徐家天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反正就这样了,生死由命吧!
你是寻死哩!
张铁锤示意手下黑撒,把这个没成色的瓜子杀了去,但徐家天忽然冒出的一句话却让他又改了主意。
团座,我知道这回是我不对,没把事办好,但早晚得办!实话实说,我今天本来可以不来,可为了报仇,我必须投奔团座大人,请求你把我收下,等我把仇人杀了你再杀我也不迟!行不行?
这些话张铁锤一句都不爱听,只有那个称呼里的“团座”除外,这是正规军人对团长的称呼,别的他没记住,这个正规的称呼他记得牢牢的!也很羡慕人家国军的团座。咦,这娃蛮有文化的么!
你的仇人是谁?
刘金牙!
你是徐善如他儿?
徐家天摇头,这个他早就想好了,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张团长是个土匪,但凡西旬县内的土匪多少都有些联系,他心里弄不清张团长和刘金牙的真正关系,又不好问他,只能胡编了个故事,说自己是个大学生,叫王阳兴,父亲被刘金牙的手下杀死,和刘金牙确有不共戴天之仇。
徐家天这一招还真有效,算是他兑上了,张铁锤和刘金牙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刘金牙的仇人就是我张铁锤的友人,算了,先不杀他了,张铁锤对手下黑撒说道。
黑撒却不依不饶,说不能因为这人和刘金牙有仇就坏了山上的规矩,他说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让徐家天当着大家的面杀一个“请”来的财神。所谓“财神”,就是绑来的肉票,因为能给山上带来经济利益,所以都这么叫这种人。
那也好,张铁锤算是同意了,黑撒跟着自己十几年,忠心耿耿,算是本寨元老级的人物,二把手,咋说也得给黑撒一个面子,更何况是自己的铁杆兄弟。
来来,把这拿着,黑撒递给徐家天一把明晃晃的利刃,那意思是不能用枪啥的,就是这个好,刚好也顺便看看徐家天的胆量,你不是想报仇么?要是连人都不敢杀,你还报个屁仇哩!
这个财神不是别人,正是徐家天的好朋友孙子冰!连徐家天都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孙子冰早都回家了,他是咋被绑到这里的?现在还顾不上问孙子冰咋到的这里,这可咋办呀,过不去了,不杀死孙子冰,那自己就得完蛋。可孙子冰跟自己那么熟悉,咋能下得去那个手!徐家天只能在心里大骂土匪太坏了,啥残忍的事情都能想出来做出来,不过,要想报仇就必须服从,只有先服从过了关才能学本事,学下本事才能办自己的大事。只不过到那个时候可能自己就不是人了,纯粹是个畜生,没有一点儿人性!还是自己的爹说得对,必须成为畜生、或者说没有人性才能报了仇!徐家天心一沉,决定和孙子冰来个假装根本就不相识,直接杀了他了事。
正在认真搓麻绳的孙子冰被带到了张铁锤等人的面前,此时的他还心存幻想,说不定是人家要放他走了,因为他家里没钱,硬要去抢也是个啥都没有,除非去卸门板拆窗户,不嫌重就往山里搬。他留在这里只能干些碎细的活儿,搓麻绳也是给土匪绑人用的,土匪还得管饭,饭再不好也得花钱弄,可能土匪灵醒了,不愿意再养他这半个废物了。
可不知为啥,他见到徐家天拿着刀走到自己面前时,居然没有认出他来,是装的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徐家天也不去细究。
徐家天说:对不住了兄弟,你要不死,我就得死,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孙子冰忽然高声喊了起来,不是因为认出了徐家天,而是惊讶于这些人要杀死自己。
孙子冰:慢慢慢!为啥杀我?我还想给张团长做事哩——
黑撒冷冷地:你能干啥?
孙子冰:把刀拿开我才说——
徐家天:少来这一套——
孙子冰:张团长,我能做炸药,把我杀了,你就少了个人才!
张铁锤往前俯下身子,显然他对这句话感了兴趣:会做炸药?就你这式子?这几天咋没听你说过一回?这会儿快死球了才灵醒了?
孙子冰回嘴很快,似乎还在抱怨对方:我也没听团长说要杀我呀!
孙子冰的话让张铁锤多少有些吃惊,今天的肉票和前几天有些不同,似乎变得自信了,说话也不太哆嗦了。
张铁锤:你娃想哄我,还太嫩,会做炸药,你说说,咋做?
孙子冰:一啥,二硝、三木炭——
张铁锤紧追不舍:一啥?
这句话张铁锤早就听说过,他的确需要人才,特别是制造军火的人才。他知道有个会做炸药的老汉就在西旬县,是个留洋德国的人,辛亥闹事时干过军人,后来犯事被抓了,再后来就不知道人去了哪里。眼前这肉票说不定和那个老汉有啥关系,会做炸药也可能是真的。
孙子冰摇摇头:一啥?这个不能说,说了就没命了,团长要真地聘我当工程师我才能说——
张铁锤警告说:可以,不过娃你不要耍花子,炸药做不出来还是个死!
孙子冰知道对方动了心,赶紧表白:我知道,能做出来!
张铁锤:好,松绑!
只见黑撒走了过来,不仅没有给孙子冰解绳子,还猛地将徐家天扑倒把两人捆到了一起,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老大张铁锤。
到底是咋回事?黑撒?
嘿嘿嘿,黑撒只是笑,不想一下子说出来迷底。
黑撒,你妈的快些——
大哥,这二人谎话连篇,刚才说的炸药啥的都是胡编的!他俩早就认识,就是为了免一死编谎话骗大哥你的,咱不用跟这俩二货多说啥,痛快一下算了。
黑撒用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果断而有力。
张铁锤喊道:慢着,那,你又是咋知道的?
黑撒指着徐家天说:这货说要杀人之前看看肉票,我派人跟着去了,他俩眉来眼去,假装不认识,看我的人实在不耐烦睡着后,俩人一起嘟囔商量咋对付咱,可惜我手下机灵,只是假装睡着,他俩的话都听进去了。我早就知道,故意先不戳穿他们,看他们咋演戏,演得还不错,差点儿骗过我们的老大!可你俩是否知道,骗老大会死得更惨!得先割舌头、再挖眼睛然后凌迟,你俩今儿算是毕了!
张铁锤:真有这事?
千真万确,黑撒说。
张铁锤:你俩承认么?碎熊?
徐家天一点都不怕,反正是一死,他豁出去了:承认,不就是为了报仇么?再说,孙子冰是我朋友,我不能杀自己的朋友,人再咋也不能不讲义气,是这,你们把他放了,把我咋弄都行——
磨刀(二)
张铁锤没有按以往的规矩杀了徐家天和孙子冰,而是把两人都留在了山上。当然,他看出了黑撒的不满,先不管他!
张铁锤就是龙首山的九五至尊,杀人杀鸡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坏了规矩的人更得严惩不怠,可这回他为啥犹豫了?
不杀徐家天,就是因为张铁锤从他身上多少看出了当年刘书理的影子,不是长得像,而是这娃那个状态,让他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说起张铁锤和刘书理这对儿冤家,那真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要再算上喜娃的话更是如此。那时的刘书理可怜得就剩下了一个死,一个好好的地主崽子,被管家徐善如陷害,弄得身陷囹圄。而徐善如知道自己做下了稠的,决定斩草除根,勾结官府收买贪官、捏造好东家儿子刘书理私通土匪的“罪证”,看来是非要把刘书理弄死才彻底甘心。
可就像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眼看就要被杀头的刘书理在狱中巧遇熟人铁匠张铁锤。很久以前,刘书理曾经帮张铁锤写过状子,虽说官司最后是输了,可张铁锤把刘书理的恩记在了心里,刘书理一分钱都没有问他要,还让他吃了个饱饭,最后给他介绍了一个衙门的熟人,每一步都做得确实是周到而仁至义尽。
这会儿在狱中碰见张铁锤,落难中的刘书理本该高兴才对,可一听说张铁锤现在是靠打家劫舍为生,就开始远离张铁锤,认为和他再要来往有损自己清白的名声,张铁锤也明白这一点,不再勉强,虽说心有不甘。张铁锤给手下人说,不要勉强了,这货跟咱就不是一个槽上的马!他就是个瓜熊,还名声哩,命都快没有了还胡骚情,行,不管他咧!
煎熬了没多长时间,刘书理知道第二天就要上路,临死前他哭了,为啥?知道自己是被徐善如冤枉的,官府也收了徐善如的好处,自家财产也被徐善如霸占,没有东西更没有人来上下打点。想到这里,不禁悲从心底腾起,他唱了一段秦腔《窦娥冤》,意思是自己比窦娥还要冤,委婉高亢的唱腔引发众犯的同感,牢狱里顿时哭声一片,唏慌阵阵。
而张铁锤却妈皮妈皮地大骂刘书理,嫌他的哭声引来的狱卒的注意、干扰了自己的越狱计划,他事先已经得知自家兄弟当晚要来劫狱,于是拉着还在哭泣的刘书理跟自己逃命。刘书理是个只会唱戏的软弱小生、地主小崽子,认为自己既然杀了人就该偿命,坚决不肯跟一个名声不好的土匪逃跑。张铁锤气得不停地骂他,说他这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天下还有这样的瓜子,能跑还不跑,等死啊?刘书理还是摇头,不愿意跑。张铁锤本来打算放弃刘书理了,可因为仗义且念及旧情,他让自己的手下强行捆住刘书理,几人扛着书生跟自己一起逃出。
几人一番急行军,终于躲过了官军的枪林弹雨和追捕,来到一僻静之处,刘书理这才得知张铁锤要去的地方真是土匪窝子,他思前先后,一个好人咋能干坏事呢?他张铁锤说得对!咱俩不是一个槽上的马呀!他自己找了个借口,撇开张铁锤等人,开小差溜了。
刘书理偷偷回到刘家庄(后来政府应徐善如的请求改成了徐家庄),但不敢回去,知道徐善如必定有所提防。远远望去,刘家大宅近在眼前却无家可归,刘书理不禁伤心万分,他想打听木秀儿子的下落,却看见官府的差人还在四处捉拿自己,只能再次离开。一路上回想起徐善如何三儿的话又觉得木秀作孽该死,儿子反正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烧了就烧了,死了就死了,总算有所安慰。只是管家徐善如太坏,夺妻之恨、羞辱自己之大耻必须要讨个说法,还有那个可怜的财主父亲,正得重病,恐怕今生再难与老人家相见了,想到这里,刘书理后悔自己太痴迷于唱戏,不孝不善,把老父把家都丢了。
刘书理如没头苍蝇在山上乱转,他甚至想回到牢狱服刑又怕被县官害死,找张铁锤又不知他的踪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饥饿难耐的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牵着毛驴,毛驴背上坐着个俊俏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吃着瓜子儿或别的啥东西,甚是逍遥,他顿时啥也顾不得了。
刘书理此时容貌不整、衣衫跟褴褛近似,他趁两人不备,猛地出现,然后大喊一声,那是他小时候听人说《水浒》时学的一句话。
按说女人应该被吓得花容失色啥的,坠下毛驴,口称好汉饶命,要啥给啥。刘书理甚至都准备好了,说只要几个馍,钱财不要,美色不贪,尔等只需快快离开即可。
让刘书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毛驴背上的女人并不慌张,她慢慢跳下,然后几下就轻松将刘书理制服,这下子轮到他自己发慌了。
小伙儿说把这货杀了算了,女人却惊讶于刘书理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手下留情将他蒙着双眼带到了山上。
这个女人就是喜娃。
刘书理、喜娃这对儿冤家就这么相识了,从那时到后来的很多年,他们相互之间的昵称很是特别——刘书理叫喜娃“喜娃”,而喜娃则称刘书理为“狗贼”,这源自于他们第一次碰见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刘书理因害怕而高喊“喜娃饶命——”与喜娃居高临下地说“狗贼寻死——”。后来喜娃问起刘书理这事,刘书理说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看她打人、捆绑自己时还笑呵呵的,正像关中人形容一个人总笑所用的那句话“吃了喜娃的奶了”(喜娃——喜鹊),才在情急之下喊了对方“喜娃”。巧的是她的绰号正好叫“喜娃”。
刘书理睁眼一看,四下都是弄刀扛枪的伙计,这才晓得自己可能是进了土匪窝子。而那个将他拿下的女人喽啰都对她很是尊敬喊她为“夫人”,难道她就是土匪山大王的压寨夫人?
正在此时,有人要召见他,而此人正是薛侉子——本山寨的大王。
薛侉子一上来就问刘书理有啥本事?看来但凡领导,不管手下有多少人材也总嫌人材少,正像女人总觉得柜子里的衣服鞋不够穿一样。刘书理没敢说唱戏的事,想着天下人不管啥身份没有不敬重读书人的,恐怕土匪也不例外吧!于是就说除了教书再无能耐,薛侉子却摇头说这个不能算能耐,念书人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刘书理心里很不以为然,但嘴上还是抓紧时机为自己辩解,领导都有野心,眼前这个看似粗俗的汉子大小也是个领袖,得讨他的欢心才是,于是说到刘邦朱元璋这几个得了天下的大人物都喜欢读书人,滔滔不绝地,好像快把薛侉子说服了,因为薛侉子不住点头,很是诚恳、耐心。
不料实际情况不是刘书理想的那样子,薛侉子其实早就失去耐心,他忽然站起打断他说——把这个没用的货埋了去!
刘书理顿时傻眼了。
说来也巧,张铁锤所效力的山寨就是这里,他算是个二当家的,听手下说老大薛侉子要杀的是那个在牢里唱老腔的书生,赶忙过来向老大求情,说此人有恩于自己,求薛侉子一定要开恩,刘书理经张铁锤这么一照顾,就被安排负责专门给被绑架的人质家属写勒索信,算是人尽其才的意思。
张铁锤等于是第二次救了刘书理的命,可刘书理死活不干老大交代的份内事,还抗拒写信,因为他认为这是犯法的,而一旦写了信就和山上的“这些人”沆瀣一气,有辱祖上清白。张铁锤很生气,“这些人”是刘书理蔑视众好汉的称谓,他能想通,但要是抗旨,那就会让他这个保人左右为难。张铁锤害怕刘书理吃亏,拿薛侉子的凶残吓唬刘书理,刘书理还是不肯,终于直接惹恼了薛侉子,痛打了刘书理一顿。
刘书理是个死心眼儿,但身上总有种力量让张铁锤对他刮目相看,他虽说有些胆小但从来不出卖朋友。
有那么一段时间,薛侉子总是产生一种不安定的感觉,觉得张铁锤处处收买人心想取代自己,一把手总防着二把手这是铁律,抓住机会想收拾了他,可一直找不到机会。他手下军师给出了个主意,说要请张铁锤吃饭议事然后动手,敢来就基本无事、不敢来说明他心虚。张铁锤嗅出一丝不好的味道,嘴上答应马上就到,心里却另有盘算,他匆忙给刘书理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先去大户村王铁匠家里躲几天,和黑撒闪了。
薛侉子左等右等不见张铁锤过来吃饭,直到有人报告说二掌柜的跑了!薛侉子大怒,立即将刘书理绑来,要他说出张铁锤的下落。
薛侉子亲自拷打刘书理,刘书理被打得浑身是伤。
薛侉子:张铁锤在阿达藏着?说?
刘书理心想咱得仗义,不能干出卖朋友的勾当,更何况张铁锤救过咱几次了!他给薛侉子讲了假话:我咋知道,他走又没有给我说——
薛侉子:你俩天天在一起想谋事,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他走了你不知道?藏在阿达你不清楚?
刘书理:真的不知道——
薛侉子:怕是动静太大,又要掩人耳目,来个分头走骗咱哩——
军师:大哥,跟这书生不要讲道理,讲道理咱说不过他,人家就是卖嘴的!要给他来个狠的,再不说,把他一根指头给剁了——
这时,喜娃冲了过来:你们这是干啥呢?不是欺负一个穷书生么?
薛侉子:关你屁事,再多嘴连你一起收拾——
喜娃:就算铁锤谋反,这书生能干啥?胆子碎得跟啥一样,别打了——
薛侉子:你心疼咧?
喜娃:哦——
薛侉子猛地给了喜娃一把掌。
喜娃:你敢打我脸?我不活了——
喜娃冲上去和薛侉子扭打在一起,薛侉子感到在众人面前没了面子,不顾一切地殴打喜娃,但动作不敢太过份,他还是舍不得。
刘书理看不过眼:打女人家你算个啥本事?
薛侉子又反过来打刘书理:我打老婆关你个屁事!
刘书理被薛侉子和军师两人打得乱叫唤,活该!薛侉子想这书生还爱管个闲事,那就先好好收拾收拾他!
军师来劝老大,他怕薛侉子误了正事:大哥,张铁锤的下落这货肯定知道,他要不说咱真剁了他的指头——
薛侉子:臭书生,为张铁锤舍了一根指头划不来,你想清楚——
刘书理犹豫着。
军师:不行,这式子他不害怕,咱剁他的右手大拇哥,叫他一辈子再也提不了笔,端饭的营生没有了,看他说不说——
刘书理吓坏了:不行不行——
军师:说了就放了你——
刘书理:我说——
军师过来:好,张铁锤到底藏在哪里?
刘书理突然一口痰吐在了军师脸上,军师恼羞成怒。
薛侉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咦,这小子椽子硬,叫我没想到——
就这样,刘书理没有告诉张铁锤的下落,右手大拇指被薛侉子剁掉了,他的仗义让张铁锤一直心存感激,也正是因为刘书理的帮忙,张铁锤死里逃生,后来反败为胜自己成了大掌柜的。
薛垮子的女人喜娃自然就成了张铁锤的夫人。
刘书理第二个让张铁锤羡慕的就是他的女人缘。这喜娃也怪了,不爱薛垮子、反感张铁锤,就爱刘书理,一下子痴情了多少年,最奇怪的是刘书理睡都和她睡了,就是不愿意娶她,看样子他还是忘不了木秀,要再娶,恐怕也得按着木秀的样子去套,套上了就娶,套不上就算球。
按张铁锤的说法,喜娃天生就是个骚女人,是个男人看见她眼窝就会发亮,谁都想上去把她嘴角的黑痣咬上一口的浪女人。喜娃是薛侉子抢来的,来之前被一个老财主强娶当了小妾。一般来说,被土匪抢来的女人哪个不怕土匪?哪个不会当场哭哭啼啼甚至尿裤子?喜娃不是的,她让薛侉子睡了,不哭不闹反倒笑眯眯的。老财主家派人送来了不少的赎金,要薛侉子放喜娃回家,薛侉子收了钱准备按江湖道义放了她,可喜娃不同意。她说天下男人死完了,我也不回那个家!他就不是个男人,他长了个软牛牛!
人都说“嫁给做官的当娘子,嫁给杀猪的翻肠子”,可人家喜娃这两样都干过,现在还经常给县长戴绿帽子,县长知道了连个屁也不敢放,这更说明人家喜娃是个奇女子,活在世间就是召男人的!
喜娃和刘书理是因戏生情,准确地说是喜娃因戏对刘书理生情。刘书理被薛侉子关了,被迫给人质家属写信,悲凉之中唱起了《孙膑坐洞》:百灵泪不干,开门叫孙琰。骂声王道环,横道要庆燕。
喜娃不知啥时候慢慢靠近了刘书理,把他吓了一跳:喜娃——
喜娃:狗贼——
刘书理:你是替老大当监工来了?
喜娃摇头:没有没有,咦,你这字写得还漂亮,咋还是个左撇撇——
刘书理:那你是咋,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听我唱戏呢!
喜娃:在哪学的?
刘书理:到处学,没个一定——
喜娃:不唱戏可惜了——
刘书理感觉遇到了知音,心里暖洋洋的:那你,也来一段?我看你这嗓子,干脆唱《人面桃花》合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喜娃笑了,但她担心起演唱效果可能不会太好:你会的还不少,刚才是《孙膑坐洞》,现在是《人面桃花》,可咱没听响干唱?
刘书理反应很快、径直拿过一个条凳来,又取过一截木头,试敲几下,发出魂雄的动静来:这就可以,我给你试试——
刘书理满脸是伤,但说起戏来却来了精神头,情感真挚,很是动人,把喜娃心底的魂给勾了出来。果然,刘书理的几下子敲得像模像样……
人说天下常常是一物降一物,薛侉子心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贼人,可他就是怕喜娃。有多少次他发狠要宰了骚货喜娃,可见了喜娃立马又改了主意,喜娃往他身上一靠,香气扑鼻而来,他手里的刀还没软心先软了。他知道喜娃对自己没兴趣,千方百计看牢她,因为自己是山寨的老大,谁也不敢和喜娃有个啥、轻易在他头上动土。
张铁锤暗恋喜娃,却不敢表白,他看见喜娃靠近刘书理,心里急得痒痒,听说刘书理对喜娃除了一块唱戏并无其它兴趣,张铁锤就更着急了。他恨自己的父母没有在他儿时教他唱几段,要是会唱几段,这不和喜娃就有话说了,刘书理不光识字还会唱戏,人又仗义,就这几点就把他比下去了。
喜娃成了张铁锤的压寨夫人,两人没过多久,喜娃就跟刘书理走了。张铁锤和刘书理分别成了渭北西旬县的两个匪首,按说张铁锤还算刘书理的前辈,入道比他早,资格比他老、人脉比他好,可一直混得反倒不如人家这个新秀。
前几天张铁锤抓住了一个大好时机,得知刘书理要去徐善如家寻仇,于是自己带着手下人马去了太平镇外悄悄隐藏,想趁刘书理不在给他来个黑虎掏心。可刘书理不知用了啥办法楞是玩了个空城计,让张铁锤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太平镇,然后很从容地把仇报了,又一次让张铁锤感叹一番自愧不如。
几十年过去了,知天命的张铁锤算是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干不过刘书理,算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刘书理会唱戏,认得字,说话能挠到女人心底下的沟沟渠渠,回得到到的,女人都喜欢他,愿意给他通风报信、关键时刻都跟着他走。就说喜娃,都嫁了县长听说现在还和他有来往,货比货得撂,人比人得死,张铁锤咋都比不了刘书理,没文化就是不行,就得挨打,就得被人一次次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所以,张铁锤下决心先从自身做起,尽管他认识的所有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可他处处要向刘书理靠齐、学习,还给大厅牌匾上找人写了“见贤思齐”几个字,穿着要像个文人,说话要文气,时时戴着硬腿石头镜,尽量让人看不出自己的出身,还得招募天下的人才,要不事情闹不大。刘书理当年在薛垮子跟前说的刘邦朱元璋啥的他几乎都忘了,可俩人爱人才的小故事他都在心里记着哩。现在,这个毛头小伙子王阳兴来了,此人跟刘书理神似形不似,虽说骗了自己,可至少人家有那个自救的办法,演戏的时候脸定得平平的,好像跟那个孙啥啥根本不认识的样子,这也算是本事呀。刘书理当年也是这样,下一秒杀人,这前一秒还笑哩!这就是本事,张铁锤嘴里又念叨一回。要不是黑撒心眼儿多,不就把自己这个当了几十年老前辈哄过去了么?这个人得留下再看看,说不定就是个人材!
徐家天就这样拣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