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01-05 16:53:58
兰花指(一)
拴牢不紧不慢地给手枪弹匣装子弹,一粒一粒的,慢腾腾的,故意形成一种压力,他相信这对已经束手就擒的徐家天来说是一种折磨,好比老虎杀死弱小的猎物之前对它的戏弄,这让拴牢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拴牢手里把玩的是一把德国造的新枪,瓦兰中透着黑亮,几天前从一个外县有势力的财主家夺来的。
刚才本来是弄死徐家天的最好机会,趁着徐家天要杀父亲,给他来个就地正法,可关键时刻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旁边就坐着因酒多而酣睡的父亲,害怕枪声太响惊动了他,万一父亲因此受惊吓患上什么病岂不是遭糕?拴牢对刘书理的确是孝顺,他下令安顿好父亲和木秀,把徐家天带回了太平镇。
拴牢一看桌上的吃食没动,有些不高兴了:给你弄来了咋不吃不喝?那是你上路前我专门照顾你的,省得你到了阴间骂我!咱这不是大牢,但还得按规矩走!你不是有件奶妈送来的新衣裳么?刚好派上用场了,我叫人给你从客栈取来了,你穿上吧,省得我再给你买寿衣咧——
徐家天不耐烦地:让我给父亲留了信,我已经很感谢了,你要动手就痛快些,别啰哩啰唆的……
一个时辰前,徐家天提出临终前要给父亲留一封信,拴牢答应了,人之常情么,反正也不怕他捣啥鬼,他也根本不相信一个戏子能捣出什么鬼名堂来。现在的徐家天就是自己盘中的菜,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趁热吃放凉了都行,就酒不就酒全要看自己的心情。
昨天,他派人到客栈试探徐家天,想看徐家天是否已经察觉出薛先生就是父亲刘书理。徐家天给他来了个将计就计,故意装作不认识那个拴牢派去的人。拴牢火了,直接找到了徐家天,他是个暴躁、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
拴牢:徐家天,你厉害,我出的招儿全被你给破了——
徐家天依旧装傻,在这个关键时候不能让拴牢看出任何破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他慢慢地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拴牢有些气急败坏:我派来的人试探你,你好愣格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我事先给他叮嘱的居然一样都用不上——
徐家天:你到底想要干啥,就直说吧——
拴牢:你啥时候和婉儿定的亲?
徐家天:半个多月前——
拴牢大骂:狗屁,是婉儿要你这么说的吧?她是我的女人——
徐家天:都什么时代了,还说这样的话,小心别人笑话!
拴牢上来就要抓住徐家天的衣领,想打徐家天。
徐家天一点都不恼:别别,不能打脸,脸肿了就不好给薛先生演戏了——
拴牢又气又急,但因为害怕义父刘书理,只能强忍着尴尬地收回巴掌。
拴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私藏宝剑想趁演戏的时候刺杀我父亲!
徐家天:那是道具宝剑——
拴牢拿过宝剑,拉开,是一把木剑。
拴牢:徐家天,我现在警告你,你离我的女人远点儿!
拴牢本来是来试探、警告、威胁徐家天的,可被对方弄得不自信了,东拉西扯地自乱了阵。
徐家天嘲讽地反问:你的女人?
拴牢:难道是你的?
徐家天:难道不是吗?
徐家天是故意要把拴牢往婉儿的事情上引,为的就是让拴牢不要再套自己的话、打探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拴牢也不是个笨蛋,他很快就明白了徐家天的用意,想将计就计,给徐家天设下陷阱,可自己的计谋最终却被救人心切的婉儿给破掉了——她趁徐家天不备悄悄换了道具。
拴牢:操心我一枪毙了你!
徐家天:那你现在就来吧——
拴牢掏出枪,顶在徐家天脑门上:你信不信?我真能一枪打死你!
徐家天冷静地:拴牢,你要不怕耽误我明天给薛先生演戏,你就开枪吧……
要说斗嘴,拴牢根本就不是徐家天的对手,还得受他的闲气。现在好了,徐家天拿小剪刀要杀刘书理,大家都看见了。拴牢是在替义父执行对刺客的死刑,得动手了,省得夜长梦多,或者婉儿知道了再来搅和,或找父亲去求情,那徐家天就又死不了啦!
兰花指(二)
婉儿又一次被拴牢限制了自由,此时的她不害怕自己会被拴牢怎么样,而是替父亲担心,也替徐家天着急,她一直想去报警阻止徐家天的刺杀,但一切努力都化作泡影,只能听天由命了,她暗中替父亲和徐家天祈祷,希望两人都平安无事。
那天在和父亲的例行会面时,父亲亲口给她承认自己一直在骗她,这多少有些出乎婉儿的预料。说来也巧,每逢父亲和她要交代什么,一定是在险恶的或紧急的情况下进行的,由不得她多问,只能默默接受。这次也毫不例外,刘书理带着女儿,躲避着“白毛”和县保安队便衣的乱枪,驾车向太平镇奔去,按现任保安团副团长韩狗娃的话说就是便衣们的眼睛都长到屁股上了,刘书理毫发未损还打伤了保安团的好几个人。
说到父女的例行会面,那已经是两人几年来的约定,每月第三个星期的礼拜天,两人一定在圣心大教堂见面,雷打不动。假如爽约,那一定是一方有事或者出现了异常情况,上次刘书理没看见女儿就是属于意外——婉儿被拴牢暗自扣住了,害得刘书理勃然大怒。婉儿急着和父亲见面,下决心解开父母亲身上的秘密,好不容易等到了和父亲见面的日子,又害怕见面了。原因是婉儿从来不敢问父亲,除非他看出端倪主动说出,否则一定大发雷霆,弄得婉儿从小到大记住了凡事不问父亲,要么迂回要么让娘替自己问,这次来之前喜娃还再次叮咛过。
娃呀,最好啥事不问,小时候的事你都忘了?啥事都只有他问你,你不能多问他一句,多一句就烦了;他要想说,总会告诉你的。这是她娘喜娃的叮嘱,喜娃知道婉儿一脑门的疑问,更是个认死理儿的孩子,就怕她利用和刘书理相会的机会问个三长两短的。
可婉儿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知道,她爹刘书理到底是个什么人?
教堂里,刘书理和女儿以及众信徒一起虔诚颂经——圣三光荣经,一阵软风袭了过来,让他忽然觉察出什么异常来,他回头上下望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很显然他嗅出了危险的味道。没错,屋子里哪来的风?这是他几十年来练就的功夫,任何的蛛丝马迹难逃他的慧眼或直觉,有时甚至光凭鼻子就能感知到,完全用不上眼睛。
婉儿看出了他的不安,以为是他心不静,悄声地:爹,不要四处张望,用心一些,主看着你呢——
刘书理点头,但知道今天肯定有人要找自己的麻烦,他很快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这些人不会在教堂里动手,不是因为他们信教或者敬畏天主什么的,而是这里不具备隐身的条件。
出了教堂,父女按惯例要告别,刘书理就要上车离去,但他屁股上都长着眼睛。婉儿偏偏比平时话多了不少,他只能一句句应对着。
婉儿埋怨地:爹,你是真信嘛还是为了叫我高兴?
刘书理:娃呀,看你说的,当然是真信——
婉儿:那你能不能专心念点经,念经是心里和天主说话,把经要念好,你要是忙,我看你念多不如念少,念少不如念好——
刘书理:对,你说得对,念好就行——
婉儿:爹,那你路上小心哦——
刘书理上车:知道咧——
婉儿欲言又止:爹,你等等,我有件事,我想给你说……
还没等婉儿说完最后一个“说”字,一颗子弹打了过来,接着又是一颗子弹,刘书理赶忙机敏躲过,还把女儿推到一边。
果然如刘书理的预料,出事了,他掏枪找寻目标并还击着。
刘书理:婉儿,你快回娘那里去——
婉儿的反应既出乎他的预料又让他高兴,娃大了懂事了,婉儿不是想着自己而是替爹着急:不,我不走,你要受伤了咋办,身旁又没个人,或许我还能帮你呢——
要是一般哪个女孩子遇见这样的事,早就哇哇大叫或者吓得动弹不得,但婉儿不会,她要和父亲在一起,要保护父亲,但她想不到的是,她这样却更让父亲担心了。
刘书理命令赶车人迅速驾车离开,子弹追了过来,刘书理单枪还击,并将婉儿一把拉上马车。
远处有人大喊:抓住刘书理,抓住刘金牙有赏——
有十几个便装的人从几个角落冒了出来,他们的动作一看就有些犹豫,不是那么果断和坚决,那是惧怕刘书理的表现。刘书理一枪撂翻了喊话的人,但对方很快就是一阵乱枪,他腿部中了弹,只是擦破了点皮。驾车人机灵,马车迅速离去,子弹渐渐稀少了,那些人并没有跟上来,婉儿忙着给父亲包扎着。偷袭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喊出的话,毕了毕了,婉儿肯定要问的,刘书理这么想着。
刘书理:好娃呀,你是个乌鸦嘴,从小就是——
婉儿似乎不恼,回应着父亲的恼怒:是,一个会包扎的乌鸦嘴——
刘书理:婉儿,还记得那年你娘骗你,让你给我腿里取子弹的事么?
婉儿:记着呢,我哭了,子弹也取了出来——
刘书理赞赏地看着女儿:我娃是从小‘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经过大事、见过大世面——
婉儿抓住时机赶紧问了一句:爹,刚才那人喊的是你么?
好在刘书理早有准备,随口想应付过去:谁知道,可能是胡喊哩!婉儿,我不说的,你不要问,这是咱爷俩之间的规矩,你都忘记了?
马车继续颠簸着,婉儿不语,费力地继续绑紧刘书理的包扎物。
刘书理看着女儿干练的包扎动作,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一直瞒着那么多事,有些对不住这个懂事乖巧的女儿,深情地说:婉儿,以前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让你和你娘整天担惊受怕的、四处流浪!今天你看见了,也听见了,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再瞒你了,我其实叫刘书理……
婉儿:我不是姓金么?
刘书理:那是过去——
婉儿满脸疑惑地:那,以后我应该姓刘才对——
刘书理:对,不光是姓刘,还要扬眉吐气哩,我刘书理不会再对你藏着掖着了!我谁也不用怕了,最坏的人也让我给收拾了!婉儿,今天跟我去太平镇吧——
婉儿:我已经去过了——
刘书理:看看,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为那件事不高兴,到底是受了委屈。其实,那件事是‘独眼’干的,他已经死了!得到报应了!婉儿,去太平镇看看吧,反正这会都在车上了,那里是你爹我的天下,百姓们没有不拥戴我的,说实话你不了解我,但到了那里你就知道我到底是个啥人了!在我的太平镇,咱是自己印钞票,女人不用缠脚,男人不用纳税,女娃也能识字念书,我还准备盖个教堂,允许百姓信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啥教都行,只要不干坏事;我还准备盖个医院,你不是会医术么,到太平镇来算了!我专门给你盖个医院,以你的名字命名——
婉儿很高兴父亲一口气讲出这么多她不曾知道的新鲜事,但她一下子想到了母亲喜娃:嗯,我想去,可我去了,我娘怎么办?
刘书理:你娘?
婉儿:对呀,她那么疼我,离开我怎么办——
刘书理:简单,我叫人给她打个招呼不就完了?说到你娘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婉儿,今天你跟我一定要去太平镇,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婉儿:什么人?
刘书理埋怨地:又忘了老规矩了,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婉儿第一次正面看见太平镇,上次不算,因为是被“独眼”蒙住头带进去的。
这里地势极为奇特,东边是陡峭的悬崖,几乎没有可以通过的道路;西边却是成片的水塘,据说水很深,但她却没有见到划船的人,再远处就是蜿蜒的黄河,中间只有一条大路可以通达镇上,即使这条路也得在山上绕行好久,完全把婉儿饶晕了。
镇大门外盖有高耸的碉堡,凡是从外面要进入太平镇的车马人群,离大门很远的时候都会被碉堡内的人们清晰看到,卫兵们会很警觉地判断来者的身份。和那天被压着进太平镇的情景完全不同,婉儿和父亲几乎是在民众的欢呼声中驶入的,进入镇大门后依然壁垒森严,到处布满了明哨暗岗的。
来到住处,刘书理打开屋子门,指指屋角,婉儿顺父亲手指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见了穿戴整齐的木秀。婉儿当然认识木秀,平时有机会就照顾她,那是他们天主教会博爱医院的重点照顾对象,让她惊讶的是为什么疯娘娘会在这里?而且今天的木秀和平时看着大为不同,看见婉儿就笑,似乎啥病都没有,完全像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婉儿上前去摸木秀的脸:疯娘娘,你今天可真好看,我还没见过你穿这么漂亮的衣裳,是我爹给你买的么,爹,你为啥要接她来这里?
刘书理脸一板:多嘴——
婉儿被父亲训斥,一脸不高兴:疯娘娘,我上次找你都没找到——
刘书理:婉儿,你刚才叫她什么?疯娘娘?你们认识?咋认识的?
婉儿:她是我们教会医院的病人啊,我一直给她诊治着,不过,断断续续的,她总是不好好配合,一会儿来了,一会儿又走了,经常是连个招呼也不打。爹,你咋把她接到这里了?
刘书理示意女儿到外面去说,可到了外面他又改了主意,啥也不想说了,大人物都是这样,一会儿一个主意,而且怎么变都由着他自己,怎么变都有让人几乎无法辩驳的道理。
刘书理:婉儿,不要再问她为啥来我这里了,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叫你出来是想问你,她这病能治好么?
婉儿:有人治好过的像她这样的病人——
刘书理有些兴奋地:啥意思?和她一样严重也治好了?
婉儿:没有完全的把握,咱这个小地方医疗条件不好,要不,干脆把她送到省城去治——
刘书理:去了省城就一定能治好?
婉儿:这种病,还是那句话,不好说——
刘书理:省城没把握,那还不如在这里慢慢治呢——
婉儿:这种病多数是心因性的,活得不顺受了巨大的打击,所以,要有天主的仁爱之心,好好待她,加上有规律地用药,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
刘书理特别喜欢此时的婉儿,也难怪,她一讲起主、天堂、天使,就显得和蔼;湿润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
刘书理:我就准备把她留在这里了!
婉儿:那徐家天咋办?
刘书理:啥徐家天?你咋一套一套的,还都是我不知道的——
婉儿:徐善如的儿子啊——
刘书理:你提他干啥?
婉儿:爹你不会不知道,‘独眼’他们想对我用强,是徐家天救的我呀——
刘书理当然知道这一切,只不过不想让婉儿细究拴牢罢了,毕竟,拴牢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图谋这些事的,说他完全不知道好像也说不过去。
刘书理松了一口气:是这样啊,那,这个你叫疯娘娘的,和徐家天有什么关系?
婉儿:这个疯娘娘救过徐家天的命!他说,他父亲和奶妈从他小时候就警告他远离疯娘娘,可他自己从来不认为疯娘娘是疯子——
婉儿提到徐家天的话,引起了刘书理的好奇心:他还说了什么?
婉儿:他说疯娘娘不吃别人送的东西,但他送的廖花糖水晶饼疯娘娘肯定几口就吃完了!
刘书理忽然想起那天剔完徐善如的膝盖骨去找木秀时,见到破庙半截墙上搁的那一盒新崭崭的蓼花糖,原来那些点心都是徐家天送的,想到这里,刘书理立即命人去县里买蓼花糖去了。
婉儿更糊涂了,真的糊涂了,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判断自己深爱的父亲。几天之内,难解的谜团忽然聚拢,一点点胀大,但婉儿根本没有能力戳破它。自己的父亲忽然一改往日儒雅的气质,居然骑马驰骋,居然挥枪射击,把自己的女儿紧紧护在身下使其不受伤害,这会儿他是英雄;可在太平镇婉儿见到的父亲却是另一个人物,面对拴牢打死“独眼”毫无起码的怜悯之心,甚至眼都不眨一下,完全是个心狠手辣的匪首;刚才询问木秀的病情时,他又是那么的细心和柔情;带着婉儿进入太平镇时,面对民众的发自内心的敬仰和欢迎,他似乎又是个一言九鼎的首领。婉儿关心的,她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他身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这是一本难懂的厚厚的书,不到最后一页绝不会知道全部的迷底,要耐心,一定要坚持下去,婉儿在纠结中鼓励着自己。
此时的婉儿虽说被拴牢限制了人身的自由,尽管是暂时的,可徐家天的危险仍然没有解除。父亲已经不想再杀徐家天了,这是她亲耳听见的,可拴牢似乎不干,他和那个胡子万开始了一个对付徐家天的阴谋。他们的计划都被婉儿偷偷听到,这才有了婉儿潜入化装室给徐家天道具来了个掉包之计一事。拴牢就等着徐家天犯错误,担心他徐家天不往下继续走,那样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杀死徐家天,可惜,徐家天拔出的是裹着银粉的木剑!从这一点来说,又是婉儿救了徐家天,当然,现在的婉儿明白,救徐家天就是救自己!别忘了,拴牢对自己并未死心还会继续找自己的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