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12-12 19:56:55
以卵击石(一)
孙子冰一看到徐家天就大喊鬼来了,那么大个小伙在自家不断地躲着对方恨不得往房上跳,把徐家天弄得莫名其妙,以为是自己昨夜几乎未曾合眼的面容吓坏了对方。孙子冰长得很面善,无笑自带三分笑,这张脸给人以厚道踏实的感觉。其实,孙子冰多数时间以这种长相搏得他人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感,他们父子俩农闲时总外出变戏法混几个钱花,还会吹糖人什么的。
你不是叫刘金牙给杀了么?你们全家不是被灭门了么?孙子冰声音抖着,不住地问着徐家天,此时的他笑脸快变成了哭脸。
原来,就在刘金牙血洗徐家的当天,孙子冰也去找了徐家天,因为徐家天在西安借了他不少钱,答应在徐善如过生日时还他。等他赶到徐府大门外时,正赶上成百个百姓进进出出面色神秘地从徐府往外搬运东西,啥值钱搬啥。仔细一问,才知道徐府被仇人刘金牙血洗了,全家人都死了。孙子冰向来胆小,啥也不敢说,更不敢进去核实,撒腿就往自己家逃,他一是为徐家天心痛,二是为自己借给徐家天的钱再也要不回来而伤心不已。
现在徐家天来了,他是来取存在孙家的那件名贵戏衣的。假如徐家天再晚来一小会儿,那他可能真地再也见不到戏衣了,孙家老爹的确想卖了那件戏衣让儿子还账。还好,孙子冰的父亲刚刚打开包袱里缎子被面包着的戏衣就看到了不速之客——“恶鬼”徐家天。
徐家天是半天之前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要去的地方他只告诉给了胡妈。这一路徐家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来的,他只是感觉到浑身被一股火拱着、烧着,走路根本没有觉得累或者脚后跟的疼痛,更没觉得口渴难耐,这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来说的确太难为他了。他只想尽快找到孙子冰,见到那件戏衣。徐家已经毁了,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个星期前他在西安拍下来的名角柳箴俗的戏衣。
在那天之前,徐家天在父亲徐善如的眼里就是个没烧透的瓦片——不成器的货,知道家里遭了殃,徐家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眼下想报仇简直比登天还难,就跟寡妇赶集一样——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好,他想起了那件戏衣——把戏衣变成钱,雇人杀了刘金牙给爹报仇,这就是徐家天满脑子唯一的念头。
一路上,徐家天还在为一件事后悔,就是当初学戏时选错了行,他应该学武生而不是旦角。这样的话今天他可以耍刀弄剑直奔刘金牙而去,那个软绵绵的旦角这会儿让他心生厌恶,他开始恨自己那么痴迷于一个没有力量的行当,还自以为是地把它当作天大的事体十年八载地加以奉承。
在昨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恨过自己,那是在他知道徐家的变故之前。
徐家天和金婉儿逃出太平镇,俩人分了手。徐家天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徐府,奇怪的是,徐家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着回家,可能是差点儿遭了土匪劫后余生的感慨吧。他甚至想好了要吃的东西——一碗燃面少搁辣子,再把缝缝一灌然后好好眯一觉。可他在自家府第附近转了很久,楞是没找见自家大门,把车夫都快惹躁了。
车夫不敢大声:少爷,您不是和小的我开玩笑吧,我可是下苦人,就靠这点儿力气吃饭呢,像个蝇子一样这么来回转可不行,哪个是您家您自己真地不知道么?
徐家天此时还不晓得自己家遭了大难,再加上平时心都在戏上,更是有些惶惑。他又一次看了一下周遭,似乎找见了邻居家作参照:倒回去——
车夫:这次不会错吧——
徐家天又累又饿,有些不耐烦起来:啰唆——
徐家天进入自己家大门,觉得破败的大门有些陌生,似乎被打劫过一样,门簪好像都毁了,不仅没看见一个过去的佣人,甚至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徐家天更觉好奇,大声嚷嚷起来:素英,胡妈,人呢?我要喝水,再弄碗面,辣子少些,别把我嗓子使塌了——
素英急忙迎了上来,嘴里喊着“少爷”,可她脸色铁青阴沉似铁锅,那神情把徐家天着实吓了一跳。
徐家天:咋咧?神神叨叨的——
素英示意他去后面的一间屋子。
徐家天顿觉大事不好,等他悄悄走近,通过窗户望进去,只见父亲徐善如正跪在祖宗牌位前念叨着什么,那么专注似乎都没有发现徐家天的到来。
徐家天有些内疚,因为出手相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而没能准时参加父亲的六十大寿,他在酝酿着怎么给父亲解释,或者再编个什么过得去的理由,其实,他和父亲一样,都知道自己出去就是为了躲素英。
犹豫片刻,徐家天还是走了进去。
素英:爹,少爷回来了——
徐家天忽然想起什么,对素英说:素英,你出去把车钱给人家——
素英很为难的样子,不是她不愿意,是因为这个钱她根本就掏不出来。
徐家天:我说话你没听见?
徐善如:素英,你出去给车把式说一下,先记下,车钱回头再给——
徐善如依旧纹丝不动,对着儿子冷冷地说:你回来了——
徐家天不愿意把在太平镇的事情告诉家里人:爹,我本来可以准时回来,可路上出了点事,只好晚了几天……
徐善如粗暴而不耐烦地打断儿子的解释。
徐善如:过来,跪在这里!
徐家天:爹,我怕您腿疼,咱还是回屋里说吧——
徐善如不容置疑地呵斥道:跪下!
徐家天有些抗拒,但看见父亲如此强硬,手势不可逆转,只好跪了下去……
徐善如一直沉默着,让徐家天有些不知所措。
徐善如忽然转头盯着他,眼中带着血丝,大喊着:我问你,你是谁?你叫啥名字?
徐家天感到今天的父亲与往日大不相同,眼眶黑洞洞的,有些深不可测,凌厉的眼神中透着可怕的让他感觉陌生的光来,他回身想向素英求助,但没看到她。
徐善如:我问你话呢!
徐家天:我是你的儿子,叫徐家天啊——
徐善如大声:对着列祖列宗,你再大声说一遍——
徐家天只好大声喊道:我叫徐家天,是徐家的后人——
徐善如:好,你要永远记住刚刚说过的话——
这时,素英慢慢走来进来。
徐家天仍然疑惑,但嘴上应承着。
徐善如命令着儿子,语气坚决:来,把爹抱回屋去——
徐家天吃惊地上下打量父亲的腿,这才发现有些异常,徐善如的膝盖下垫着厚褥子:抱回去?爹,你咋了?
徐善如:不要问那么多,来吧——
素英终于忍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大喊起来,几近哭腔:家天,咱爹再也站不起来了!
徐家天吓坏了:啥?家里到底出啥事了?我刚进大门就觉出不对了……
素英:你快把他抱回屋里,啥都先别问了,求你了——
徐家天用尽浑身力气,这才把徐善如背了起来。徐善如又胖又高,还真让瘦小的徐家天费了不小的气力。
徐家天安顿好徐善如,急忙找素英问情况,可不管他怎么问,素英就是不说。徐家天无奈,只好去找胡春铃。
徐家天一回来,胡春铃就知道他一定会找自己。胡春铃在犹豫着怎么来给徐家天说,这个脆弱的少爷手无缚鸡之力,但仍存血性。一旦控制不住自己,必然会去找刘金牙算帐,那一定是鸡旦碰石头。
鸡旦要真碰了石头,那结局不言而喻肯定是少爷吃亏,胡春铃肯定会难过一阵子,但不会去哭,虽然他们情同母子,徐家天是吃胡春铃的奶长大的。胡春铃有自己的一整盘棋要下,徐家天只是她的棋子之一。现在,必须保住这个棋子,只有当徐家天这个棋子过了河变成一只车、把刘金牙拱死那才是她胡春铃最后的胜利,但这一天显然还没有到来,那就得保护徐家天,就这么简单。
最后胡春铃还是告诉了徐家天实情,她的语气尽量和缓,仿佛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巨变只不过是件很小的事,这样才能缓解那突然倒向徐家天的压力,让他不至于有过激反应。
是刘金牙来报仇了,你爹的膝盖骨被他去掉了,所以站不起来了,永远也不行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被穷人分了,地也没了,你爹自愿让穷人拿的,就这么回事。
让胡春铃感到意想不到的是徐家天听完很平静,他慢慢点头,一点儿也看不出愤怒或者绝望,他说:能这么恨我爹的人,能杀死他而不杀、一定要去掉他膝盖来羞辱他的人,一定是和我爹有着深仇大恨的人!错不了,一定是那个刘书理,我六七岁时他就想杀我了——
胡春铃想着这小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徐家天:可我想不通的是,我爹是县保安团的团长,手里有枪,内外都是他的手下,家里还住着一个小队,为什么就不敢开枪反抗?
胡春铃:不是说你爹不反抗,而是刘书理太厉害,早就开始张罗复仇的事,事情也布置得太周密,下手出其不意,迫使你爹只能认输啊,其实,你爹本来有机会翻盘的——
徐家天:我想也是,我爹走南闯北,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胡春铃:最后,还不是因为你——
徐家天:因为我?
胡春铃点头:台下当时就有保安团的人,老爷只要大喊一声,情况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可那个刘书理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他威胁老爷,他说自己的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少爷的行踪,说少爷马上就回来,他手下就在几个进村路上候着少爷!假如老爷同意按他们的要求办,他们就可以放过少爷!不同意就当众人面杀了少爷,老爷是怕少爷遭人毒手才向刘书理妥协的——
徐家天平静的语气带着狠劲儿:我都记不清刘书理长啥样子了,可我不能放过刘金牙,一定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胡春铃急忙阻止:少爷,你可千万不敢那式子干!
徐家天:为啥?
胡春铃试探着徐家天:刘书理太厉害了,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再说了,你爹本来就害怕你出事,你真要去找刘书理复仇,万一出了事,他这样子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呀!
徐家天:胡妈,再强大的人也有软弱的地方,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一定要去找刘书理复仇——
胡春铃嘴上说不敢,心里却很高兴:少爷,千万不敢,千万不敢——
徐家天:胡妈,我自小没妈,一直把你当妈对待。复仇的事我谁都没告诉,就你一个人知道,有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
胡春铃:你说——
徐家天:千万不要告诉父亲我的行踪——
胡春铃:那咋行?老爷问起来我咋说?
徐家天:就说我浪迹天涯了,再说,他也不相信我徐家天会去复仇——
胡春铃:那你得告诉我,你准备咋复仇?
徐家天:我自有好办法,胡妈,你不要着急,等我计划好了再回来给你说——
现在,戏衣已经到手了,徐家天在考虑要不要找孙子冰给自己帮忙,他知道孙子冰胆小,但只要抓住他内心的需要,他还是会听自己的。孙子冰会一些小把戏,诸如变戏法什么的,脑子也好用或许能帮上自己。从前,孙子冰就是徐家天的小跟班,跟着大财主的少爷四处胡飘混吃混喝,也风光了好长时间,徐家天也待他不薄,可这报仇的事儿是要动刀子动枪还可能死人的事,孙子冰能跟自己走么?
徐家天没那么大的把握。
你要走了?孙子冰有些弄不清大哥的心思,主动问道。
不走还能怎么样?等着刘金牙来杀我?
大哥啊,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就是卖了戏衣,也不能过一辈子啊,孙子冰似乎在暗示徐家天什么。
不这样又能咋样呢?你有啥好办法?徐家天长吁短叹地问了一句,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杀父之仇不去报,你还是男人么?孙子冰的这句话让徐家天大感意外。
就我这副身板儿,咋报仇呀?
啥也不说了,孙子冰想尽快结束谈话,他已经开始反感起这个昔日辉煌的少爷了。
你能帮我不?徐家天试探地问道。
你咋说也得有个人在身边,出出主意啥的。
这下轮到徐家天惊讶了,他一直认为孙子冰就是自己身上的寄生虫,不劳而获却能温饱自在;他常常觉得孙子冰就是那个叫狈的东西,假如他算一只狼的话,狈总是给狼出主意,不管主意有效无效,结果是个啥,他自己却从来在狼的背上不肯下来,连睡觉带吃喝拉撒。可现在徐家天发现自己错了,他自以为高贵,可在孙子冰简单的道理面前却显得很是猥琐,他把别人看扁了,把自己估计得过高了。他原先的设想是这样的,他来找孙子冰帮忙,孙子冰必然胆怯后退,他要以免了孙子冰从前在自己身上的债务来拉拢对方,换得对方的出手相帮,可这个设想完全用不上了,孙子冰虽然胆小,却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尤其在今天自己遭难的情况下。
我要当了戏衣,雇一个好汉杀了刘金牙,你得帮我,徐家天说道。
走。
孙子冰就用一个“走”字应了徐家天。陕西冷娃大同小异,往好了说是干脆,往不好里说那叫干板儿,愣突突的,但孙子冰的干板儿却正中徐家天的下怀,让他报仇的信心噌噌往高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