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08-31 15:44:00
刘金牙把仇报了,遗憾的是没有能斩草除根——杀了徐善如的儿子徐家天,因为手下传来国军异动的情报,他实在不能再等了,只好下令撤退。
刘金牙用了一个徐善如万万不曾想到的狠招儿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没有杀死徐善如,而是选了几百个预案中的一个——敲碎了徐善如的膝盖骨,取出了那两个骨节儿,准备把它们镶在自己的铜球之中每日把玩欣赏、时时回味。杀个人对刘书理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杀人诛心么!要往徐善如的心窝子里戳,要让狗日的活不旺死不了,要让他今后只能像个乌龟似的爬进爬出。不要说他今后像条狗,他徐善如不如狗,狗可以活蹦乱跳地四处自由游荡,可以任意找配偶,可以啃硬骨头,徐善如不行,没人管就会慢慢饿死!那个狗日的徐善如从今往后但凡和自己相遇,只能跪在自己面前,永远地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这一招儿狠毒无比,立刻锉去了徐善如所有的的锐气、自尊与傲慢。
这还不算完,被剔完膝盖骨的徐善如用薄被子盖在自己双膝上,当着众位来宾的面,宣布了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捐出徐家所有的财产,台下的来宾立刻被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来此的《西京日报》记者都不解地张开大嘴四处张望。大家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大财主,为啥放着好日子不过了突然要当个一无所有的善人?不是说好给县慈善协会捐款么,咋变成全捐了?他是被逼的还是心甘情愿?宾客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徐善如看出了大家的疑惑,再三表白,真诚而耐心,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其实,那都是刘书理强逼的结果。
台下,只有那个明白人喜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此时的她只能随波逐流,跟着大家热烈鼓掌,盛赞徐先生出人预料的义举。
刘金牙在后台看着这一切,开心地笑了。今天他是赢家,他用了比杀死徐善如更狠毒的招儿替自己和木秀报了仇,也替死去的父亲儿子伸了冤,还逼着徐善如自愿捐出其除了日常生活必需的一点点钱之外的所有财产。
徐府外面的百姓欢声雷动,开始大家还有所犹豫,在拴牢的鼓动下,人们陆续闯了进来,要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徐善如说到做到,他命令胡春铃拿来所有的地契借据等等,亲自点燃了,租他地的老乡成了地的主人,借他钱的人再也不用还钱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徐善如都烧了借据,大家还怕什么?不少受益的百姓开始给徐善如叩头致谢。这些其实都是刘金牙父亲的财产,刘金牙今天并不是要夺回它们,而是要毁掉它们或者说从徐善如手中夺走,这些财产土地只要不在徐善如的手里在谁手上刘金牙根本无所谓。
拴牢把几个早在外面做通工作的老乡放了进来,让他们带头哄抢徐善如家的东西,见保安团的士兵不仅不阻拦,还跟着哄抢,善良的百姓这才放心地肆意哄抢,大家都兴高采烈又有一丝紧张,仿佛过年一般。来宾们此时似乎看出一些端倪,发觉有些不对,更担心百姓的纷乱举动怏及自身,于是顾不上和台上的徐善如打招呼告别,纷纷带着随从四下悄然离开,徐府一片混乱。
拴牢什么都没拿,他事先让手下用马车拉走了徐府大门外的那辆福特小汽车。
趁着这个混乱,刘金牙走了,他没有走远,而是来到了木秀所在的小破庙。他要告诉木秀,自己已经彻底毁了徐善如。
刘金牙:木秀——木秀——你躲在哪里了?快出来,我是刘书理,我有话要对你说哩——
里面没有回答。
刘书理对着空墙,变得深沉起来。
刘书理:木秀啊,刘致远,你们母子俩给我好好听着,徐善如今儿让我给收拾了,把他狗日的整得很惨,都说三年等个润腊月,我刘书理等了七个三年!二十多年了,今天,我终于给你们母子俩报仇了!他徐善如从今往后再也站不起来啦!他已经倾家荡产,活着还不如死了!!!
刘金牙继续诉说着,深沉的样子似在自责。
……咳,都怪我刘书理没本事,时间拖得太长了,都二十几年了。刘致远要是活着,也该二十三四岁了吧!那会儿我年轻,听信何三儿的鬼话,把你木秀弄成了这样,现在整日疯疯癫癫的,活得多惨啊,要说么,是怪大瞎熊徐善如,可我刘书理也做得不对,我对不住你们……木秀啊,今天事情紧急,我不和你多说了,过几天我会派人来接你,从今往后就和我一起都住在太平镇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我还是不放心——
刘金牙说着,再次找了木秀一遍,还是没看到木秀,自己离开了,他迅速地混进了徐家庄的百姓之中。
而几乎同时,得知徐家庄出事的国军正规部队已经开了过来。
金光一闪(八)
徐善如还坐在台上,台下哄抢东西的老乡已经没影了,一如大戏散场后常有的寂静。
一股悲愤之气,又酸又苦,带着粘稠的力量从徐善如的心头涌到了喉咙,穿过紧咬着的牙齿的缝隙溢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上缺了两块骨头,但嘴还能说话、双手还能活动,于是从衣袋里掏出白手绢,紧紧捂在自己的嘴上。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这个昔日场面上的人物知道得随时保持起码的自尊,哪怕现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实际上他懂得:人世间上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侮辱,那是必须忍受的。在这个世界上,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微不足道的人,如果他时刻留意的话,总会有机会向那些最不可一世的人报仇雪恨,刘金牙不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吗?今天遇见此事,徐善如谁都不能埋怨,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大意,或者说做恶在先,一报还一报嘛,明白了这个道理,慢慢地也就心平气和了。
从今天起,徐善如只能是跪着了,跪这个东西是永久性的,下去了,就上不来了,他觉得自今日起永远比别人矮一截子了。
想到儿子徐家天,绝望之中的徐善如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一贫如洗,他还有个游荡在外的儿子。这是他的安慰和希望,是他不久前痛快答应刘金牙的理由之一,是他能支撑着活下去的动力,哪怕爬着也得好好活着。
一个绝妙的复仇念头在他脑子里慢慢形成,这个念头让他暂时忘记了膝盖的疼痛,他想象着自己的计划在一步步实施,不可一世的刘金牙在向自己跪地求饶。想到这里,徐善如身上开始发热,自己被自己雄伟的计划鼓舞着、激荡着,他往下撇撇嘴角,那是坚毅和得意的外露,他现在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静等着儿子徐家天的归来。
就这样,刘金牙混进戏班子,取出了徐善如的膝盖骨,把徐府弄得家破人亡,这事儿很快就通过童谣传了出去,在渭北一带传得家喻户晓,童谣是这么唱的:
黑龙口,老虎吼,里面住了个小北斗;
办学堂,建教堂,刘金牙只为百姓忙。
金牙尖,金牙长,戳了徐善如狗脊梁;
金牙光,金牙亮,分了富人的大瓦房。
第二章 婉儿
婉儿(一)
金婉儿仔细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还好,不像是专门关押囚犯的地方,要是那种地方,应该还有些被囚者关在这里,至少也应该是臭气熏天了。这里好像是堆放杂物的仓库,顺着一股特有的木料香味,婉儿发现有一些破好的木料被整齐地绑好码放在一角。婉儿奇怪自己的手脚居然是自由的,也没有被拉出去询问。她四处看着,第一本能地想找寻逃跑的出口,可她失望了,门口有好几个人把守,空手不操家伙硬冲出去根本不可能。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口,似乎可以爬过一个人,可顺着窗口望下去,却是个几十米高的陡峭的岩壁,就算你爬出去也跑不了,除非你是一只小鸟。
可眼下,婉儿羡慕偶尔飞过的鸟儿,甚至嫉妒小窗外绿色癣苔上快速划过的小虫子,它们一定有着自己的信念和任务,可婉儿连自由现在都不能有。
半个时辰之前,婉儿和徐家天被“独眼”等人蒙着头押到了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些绑他们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一概不晓得。
其实你不必担心婉儿的处境,假如你了解她的过去的话。可以这么说,从几个月大到八岁,婉儿就是在毛驴背上、在枪林弹雨之间颠沛流离长大的,眼前的这些对她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婉儿曾经听母亲喜娃说过,要不是幼小的婉儿,她爹刘书理或许早就命丧黄泉了,具体的细节喜娃没讲,那是在她不记事时发生的,喜娃说她爹本来要扔了她,就是因为她保住了她爹一命才格外喜欢她,婉儿这个名字也是父亲刘书理给起的。有一件事婉儿却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八岁时婉儿被逼着给她爹从大腿肉里往外掏子弹的事。
说来也很有趣,婉儿没有姓刘,她姓金。直到现在,她一直认为她爹姓金,而不是姓刘,母亲告诉她,她爹是个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事业很成功的大老板。至于其中的原因,后来她才慢慢知道,金其实就是繁体“刘”字左下角的那个“金”字。
那次刘书理被徐善如击溃受伤,因为害怕被抓住,刘书理不敢下山去看医生,只好请来一个乡间郎中给取子弹。那个郎中也就是给人看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行,真要他动手术取子弹,的确为难他了。可刘书理挺懂,非要让他尽快取出体内的子弹,要么今后就成瘸子了,土匪成了瘸子,就跟食肉的野生动物断了腿没什么两样,基本上残废不说,连平时弱小的人都敢欺负他(它),那离死也就不太远了。刘书理的部下胡子万拿枪逼着郎中干活,郎中心一横,就是给打死也不干,不光是害怕,他压根就没这么做过。
还是喜娃脑筋活一些,她晓得郎中是胆小,但跟前有胆大的人。其实大人常常比娃们还胆小,忽然,她想起自己不到八岁的女儿婉儿,哄骗着她要她帮着取子弹,婉儿胆子大,手小,一闭眼一掏说不定就行,可谁知婉儿听后死活不愿意,毕竟是个孩子么。
你昨天还抓蛇,今儿胆子哪去了?你干不干?要不干,你爹就死了,你爹死了,看今后谁去疼你,喜娃实在无望,最后威胁了一下女儿。
谁知就是最后这句话让婉儿下了决心,她眼睛一闭,使劲向刘书理腿上的伤口掏去,还好,那个在肉里不断拐弯儿前进的子弹头被挡在骨头前,由她的小手取了出来,血呼拉淋的,刘书理的腿保住了。从此以后,刘书理更是疼爱婉儿,后来那次被徐善如抓住、为自保敲掉牙齿而逃,就是因为刘书理为了满足婉儿看戏的要求、坚持要下山带着女儿看戏才落入徐善如的陷阱的,他说给婉儿答应过好几次了,这次必须兑现。
也就是说,不是为了婉儿,刘书理就不会被徐善如抓住,满嘴的牙也能保住,由此可见那时父女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这会儿,婉儿正努力地猜测这些人把她扣押到这里的动机,是为钱还是别的,要是只为钱还好办一些;假如要人,那是她万万不会答应的。最可怕的是既要人又要钱,把她弄到这里当了土匪的押寨夫人,那样的话,她宁可去死,但死前一定得拉一个垫背的,这就是婉儿的性格,完全是男孩子的思路,和徐家天看到的外表实在反差很大。不管怎样,必须尽快从这里逃出去。
等婉儿看到徐家天踉跄进来时,她立即明白屋外的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而徐家天又是怎么应对的。现在的徐家天眼睛里多了些颓丧与失落、无奈,先前还有些灵气飞扬的状态早已荡然无存。在来这里的路上,他们彼此算是认识了,至少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但更多的东西还是不知道,不是为了保密,而是还来不及。
看着浑身是伤的他,婉儿有些后悔今天早些时候对徐家天的挖苦嘲弄,至少人家是好心帮自己,不管帮的结果好不好。在婉儿看来,徐家天就是个典型的少爷公子哥,细皮嫩肉,水灵的眼睛让人觉得长错了地方,随便安在哪个女孩的脸上都算好看的。要不是有个稍稍凸起的喉结,你把他当成个女孩一点儿也不过份,而且不用化妆。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很少说上唇没有胡子的,区别只是浓与淡、多与少,很少说完全没有的,徐家天就是那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徐家天虽说是个少爷,但还是有基本的良善之心,等他顾不上自己的疼痛,把偷听来的话传给婉儿时,婉儿更是对徐家天另眼相看了。她必须帮他,喜娃娘常说,帮人就是帮自己,更何况她的仗义本来就不输男儿。
我听清楚了,他们的少爷要强娶你呢——
什么?少爷?干这事儿的必定是土匪,正经家的少爷谁会去抢亲啊?你咋知道的?他们这么小心,怎么会让你听见的?
他们把我打晕过去,后来我醒了,但没睁开眼睛,那些话我全听进去了,你得小心,金婉儿!
婉儿还是吃了一惊,可着急没用,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不一会儿,她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办法就是一个——不同意,非要强逼结果只有一个——死!
想好自己的事,她想着必须帮徐家天一把。看着他因为自己而遭罪,要不是出手帮自己,徐家天也不会来这里受这般大罪。婉儿有些不忍,觉得此时的自己更像个姐姐,而大少爷徐家天却更像个无助的弟弟。
婉儿温柔起来:……哎,你是不是刚才挨打了?
被对方问起,徐家天不免有些辛酸:他们要我从家里拿钱,还让尽快写信给家里——
婉儿:你说自己没钱,对不对?
徐家天有些吃惊:你听见了?
婉儿摇头: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我告诉你一个不挨打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徐家天:管用么?
这时,看守的土匪嚷嚷起来:不许说话,再说话棍棒收拾——
婉儿:你出去——
看守的土匪楞了,已经成人盘中肉的碎女子还敢这么歪:干啥?你个臭女子敢给我下命令!
婉儿:我要尿尿——
土匪:尿吧,我还想看哩——
婉儿:你胆子够大,不怕我告你一状,说你偷看少爷的媳妇尿尿?!站远一些,快些——
土匪果然有些胆怯了,婉儿的话起了作用,他转过脸,站在看不见他们的地方。
婉儿继续教徐家天:当然管用,老一辈人传下来的——
徐家天:快讲——
婉儿:他们的目标是我,抓你是想从你这里弄些钱花,下次再拉你出去问你,你先别害怕——
徐家天声音有些抖:行……
婉儿看出徐家天的胆小:你看你,抖啥么?人巴有钱的、狗咬提篮的,土匪也一样!对付他们你不能装穷,他们最烦的就是穷人,而且你这个样子也不像穷人!你得说自己家很有钱,那样他们也害怕得罪你,怕你家不拿钱出来,反过来他们还得巴结你,当然就不会轻易打你了……
徐家天不住点头,那眼神还是有些游离和惶惑。很明显,他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解过来。相反的,婉儿倒是很镇静,而且不是装出来的,她又想起一件事。
婉儿:你家姊妹几个?
徐家天:就我一个——
婉儿:这个千万不要说出去——
徐家天不解地:为啥?
婉儿:为啥?咋这么笨的?不是装瓜子吧?…..他们要真地知道你是个单子儿,更得狠狠敲你家一顿,不敢说,听见了?千万千万——
徐家天点头。
婉儿:他们拿了钱,你就没事了——
徐家天:那你怎么办?他们要强迫你怎么办?
婉儿自信地:先操你的心!我自有办法——
婉儿自以为给热心帮过自己的徐家天出了个好主意,可她万万没有料到,她的好心会又一次把徐家天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婉儿(二)
拴牢望着新贴的“喜喜”字,摸着新置的被褥,想着就要和那美少女成亲,他不由笑出声来。拴牢很丑,只有笑的时候还像个人,平时就是个鬼,那恶煞劲儿不说话都能吓死人。
拴牢真的被婉儿迷住了,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做什么,似乎她周身总用一圈圈的光环围绕着,那无形的光环不只是刺拴牢的眼还刺他的心,还长在了他心里。尤其是她既密又长的眼睫毛,眼睫毛后面是深藏不露的温柔与野性,尽管到现在拴牢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光环也不只是因为婉儿皮肤很白,或者说她与生俱来的宁静,实际上,等拴牢后来见到圣母玛利亚的塑像时才多少悟出了点儿什么。玛利亚面部轮廓清晰,神色庄严,充满怜爱,内心有着谁也打不倒的执拗和圣洁感,婉儿不也是这样么?
刚才“独眼”已经告诉他人带到了,毫发未伤,他很满意,专门拿来一些钱赏给“独眼”和几个辛苦的兄弟,他要他们把人看好,等一会儿自己就入洞房。
拴牢又一次仔细检查了一下新房,生怕有哪些不周到得罪了新娘,该温柔就温柔,千万不能吓住新娘子。他甚至害怕手下舔烂窗纸偷看,或者藏在柜中或者床下偷听;他放下内窗,再次检查了一番柜子和床下。他翻了半天,找出几根香点上,至少屋里的味道要好一些,不像单身汉那么臭烘烘,或者说不上来的怪味道弥漫房间。
拴牢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细发过。
他来到一面大镜子跟前端详起自己来,这是一面从东水镇王家老地主那里抢来的,那天他什么都没要,就看上了这面镜子。其实他是为未来新娘着想的,一个妙龄少女,每天起来必定要先照镜子,看看是不是没有昨天好看了,或者回娘家前好好收拾收拾,省得昔日的小姐妹说新娘瘦了变丑了什么的。总之,女人是男人的老婆,那镜子就是女人的丫鬟,随身不能离开的,尤其是有些姿色的女人。人常说,没有女人的家不算家,拴牢却以为没有镜子的家,同样也算不上个完整的家。
他使劲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或者说从新娘的角度看,他在仔细审查到底什么地方还不太过关。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就是人们对他长相的嘲弄,为此他一直抬不起头来。直到被义父刘金牙收留,刘金牙看出拴牢的自卑,告诉他男儿要有抱负、要有力量、要能狠下心来,那样的话就没人再注意他的丑陋了。再说了,再丑的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反过来也一样,再美的人看多了也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刘金牙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甚至超过了亲生的。刘金牙不仅给他吃穿,还给他自信,教他生存之道,他发誓要孝敬刘金牙到死,哪怕刘金牙佝偻着在地上爬,他也要喊他爹,喂他吃,给他清理裤裆里的巴巴。
先是头,他留着民国时最流行的菜碟头,在西旬这个地方算是时髦人士了;再看脸,自认五官还算周正,就是眼睛小了些,眼白多了些,鼻头上的肉多了些,鼻粱低了些还有个凹痕,耳朵有些招风还往外使劲撇。他最恨自己这两只耳朵,因为它们,自己几次差点送命。招风耳目标太大,假如不戴帽子,总是感觉多出去两块东西,最可恶的就是有一次张铁锤的部下给他来了一枪,擦破了耳朵皮,弄得半天啥也听不见,还把他吓了个半死。从那以后,他知道自己的耳朵是对手注意的目标,但凡开仗他必须戴上帽子,万一忘了就感觉自己头上少了个器官而不是东西,就这样,帽子成了拴牢的护身符。
他把耳朵使劲压压,这样能管一会儿用,待会儿见女孩的时候耳朵别那么往前就好了,秀才赶考临时抱佛脚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拴牢最近发现了戴墨镜的好处,有时晚上也戴,弄得自己摔过几跤但他只能认了。戴墨镜的作用不只是帅,最要紧的是在关键时刻可以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赢得时间来想下一句话,这样保证尽量不出错,尤其是在干爹刘金牙面前。拴牢在太平镇几乎没有怕的人,除了他干爹刘金牙,刘金牙要他往东,打死他也不敢往西去。这不仅是因为刘金牙是一寨之主,或者是他拴牢的干爹,最主要的是刘金牙在混乱之中救了拴牢的命而且把他养大至今,那情份儿一点儿也不亚于亲生的,甚至早就胜过了亲生的。
拴牢说来命运多舛,自小被人卖了,还转了好几家。最后是刘书理在一次攻大地主老蔡家时发现了拴牢,那时的他不是这个名字。十岁的他被刘书理的部下胡子万拴在马背上,临走时刘书理叮嘱胡子万把娃拴牢在马背上,以免娃不小心掉下来,从此,“拴牢”就成了他的名字,他就此跟着刘书理混迹天涯,已经十多年了。
报了大仇的当天晚上,刘金牙非要拴牢参加庆贺宴会,拴牢没有办法,干爹的话就是圣旨,咋说也得去应付一下。按平时他肯定一直到底陪着他干爹,可今天他有心事,他嘴上向干爹道歉,说没能抓住徐家天很是不开怀,心里其实想的都是准新娘婉儿。
终于拴牢找到了一个常用的借口推托身体有些不适,离开了。
拴牢威风凛凛地来到了关押婉儿的地方,他故意挺直了身板,显得很是精神的样子,想给婉儿一个好印象。
见到拴牢,婉儿似乎并不害怕。
拴牢两眼放光:你来了?委屈你了!
婉儿: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新郎?
拴牢兴奋了:他们都告诉你了?
婉儿点头,然后噗哧一声给笑了,这一笑把拴牢弄得很不自在,以为让对方抓住了自己的短,一会儿弄耳朵,一会儿检查衣裤鞋子,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拴牢不高兴了:笑啥哩?
婉儿:我笑咋还有这么难看的耳朵,你是故意让人弄成这样子的?
拴牢这才知道又是耳朵惹的祸,不知为啥,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丝的仇恨,说不出是仇恨婉儿还是仇恨自己从没见过面的爹娘。他正要发作,可看到婉儿收住了笑,婉儿就立即在他眼里变成了女神,说实话,婉儿不笑更好看。
拴牢心软了,尽量使自己的话变得柔和些:你这女子胆子太大了,好在我今天高兴,不和你计较!我的新娘,你现在就跟我走,咱们现在就入洞房——
拴牢上前就要拉婉儿,却被婉儿甩开。婉儿的动作有些大,把对方鼻子上的墨镜也给弄掉了,他赶忙去捡并再次戴上,现在的他片刻不能离开墨镜来遮掩自己了,尤其是心虚的时候。他弯腰时完全破坏了事先设计好的高大形象,匆忙捡起时的这种慌乱把他刚才进门时保持很久的威严一下子弄消失了。
婉儿:慢着!你刚刚说要入洞房?
拴牢:是啊——
婉儿:我看你这会儿是真发烧了!我认出你了,你就是那天假装发烧的那个人,不,那个畜生!主啊,恕我无礼了!可这个人真的是畜生啊——
拴牢怒了:你敢骂人!还向你的主告状?
婉儿:你是人吗?我看你不像是人,就是个畜生!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连双方父母都不见不请,连个聘礼都没下,就这么入洞房了?你这么做还算是人干出的事么?不就是凭着蛮力强抢民女吗?
拴牢腾地火了:咦,敢给我尥蹶子!强抢咋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拴牢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婉儿。
婉儿: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晓得你是个畜生!
拴牢再次上前要抓婉儿,婉儿一口吐沫飞了过去,拴牢赶紧躲避。这次拴牢没有发火,他想好好把玩一番,没读过多少书的他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抢来的吃着更香,这么好看的女人,太顺利得手就没意思了。
拴牢准备再次上前戏弄一下冰美人,可不巧徐家天回来了,他再次被人提审,但这次明显没有挨打。
徐家天: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可以对一个女娃下手?
拴牢愣了,对“独眼”发话了:这他娘的是谁呀?我看你是盐店的掌柜——净管闲(咸)事!
“独眼”赶紧上前耳语几句,解释一番。
拴牢:原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呀,好汉,你大名怎么称呼?
徐家天:我是徐家天——
拴牢以为徐家天这么自称是拉大旗做虎皮,开始没有多想。那个跟在后面的土匪立即心慌了,他万万没想到徐家天在自己老大跟前又表明了一次身份。徐家天按照婉儿教的给他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小土匪正准备瞒着老大拴牢敲徐家一笔,尽管徐府被灭了,可烂船也有三百钉,没想到徐家天在拴牢面前也这么说了,这样的话,他自己私下的小算盘全白打了。
徐家天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拴牢吃了一惊:啥啥啥?你再说一遍?
徐家天:再说十遍还是一样,我是徐家庄的徐家天,我爹是徐善如,要钱的事跟我说,不要动这个女娃一下,否则我不会饶了你!
拴牢:嘿,口气比脚气还大,你是徐家天?我没听错吧?
徐家天: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本人正是徐家天——
拴牢大喜过望,心里想着:徐家天啊徐家天,我们父子这么费力地到处寻你,咋能想到你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老天真是开眼啊!
多难的事儿怎么这么简单就能解决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觉得这刚刚还害得他无地自容的招风耳变成个大宝贝了!拴牢早就听说过徐家天,可压根没有正面相遇过,因为这个浪荡子除了过年过节就很少在西旬出现。拴牢当下就想杀了徐家天,他知道那是他和干爹刘金牙做梦都在想的事,他猛地抽出刀,上前就要动手,可婉儿的一声狂喊让他暂时打消了在此杀人的念头,他收了刀,假装是听婉儿的话才住手的。
其实,拴牢多了个心眼儿,他是为自己着想的。他不怕别的,就怕当面杀人新娘婉儿会受到惊吓,到时落下什么病来,那岂不是他拴牢一辈子的麻烦?
拴牢离开了关押婉儿徐家天的地方,他得好好想想怎么来弄死徐家天,然后再向干爹报喜。
在新房中,拴牢想着还是拿枪最痛快,最好把他打成个筛子!但用枪就得明天了,这大晚上的响枪会惊动干爹的!那就用刀吧,用杀猪刀!干爹啊,徐家彻底完蛋了,他爸膝盖骨没有了,最后的一线脉就要断在我拴牢手里了,干爹啊,我准备先斩后奏了,明早再听我禀报好消息吧……
想好办法之后,拴牢有些坐不住了,再次来到关押两人的地方,他怕遇见婉儿,就干脆自己在外等着,让三四个手下把徐家天拉出来。此时他手里的刀把已经被攥出了水,他在想着怎么捂住徐家天的嘴,让他不要出声,然后宰了他。
不一会儿,前往逮人的壮汉急忙跑回到他跟前:少爷,不行——
拴牢:啥不行?你们三个还弄不过他?
壮汉:不是,咳,一句两句说不清,还是让‘独眼’给你说吧——
“独眼”急忙跑来:少爷——
拴牢:出啥事了?
“独眼”:这个男人你们不能拉走——
拴牢不解:咋咧?
“独眼”耐心地:少爷,那个女子有‘羊羔疯’病,一发作起来真要命,真的是口吐白沫乱撞墙,说来也巧了,这个男人会治羊羔疯,所以,把他拉走,万一女子犯病咋办?人出事碰死咋弄?我几个可担当不起啊……
拴牢气得把刀收了起来,还没等他再想出对付婉儿的好办法,刘书理的手下给他传来命令,要求他立即去见面,片刻不得耽误。
徐家天真是命不该绝,要是拴牢知道这都是婉儿捣的鬼,恐怕当时就把徐家天拉出去宰了。婉儿是在徐家天报出自己大名时知道徐家天的危险就要来临,只是碍着婉儿在跟前,拴牢才没有动手。婉儿知道不久拴牢一定会再次返回,也一定会和徐家天过不去。她想了个妙招,假称自己有癫痫病,离不开人,为了保险还教了徐家天掐人中的位置和方法,她甚至都做好了当场“发作”一次的准备。她猜透了拴牢的心思,这才临时保住了徐家天的命,让徐家天对她更加刮目相看,这女娃不光长得漂亮还一肚子的道道哩!徐家天暗自钦佩起婉儿来,他觉得婉儿悠悠的蓝眼睛里一定还珍藏着很多的智慧和聪明。
徐家天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希望能引起婉儿的共鸣:……喂,刚才多亏了你,要不,真完了!看样子你说的是对的,这个家伙和我有仇哩——
不料,婉儿却以一种故意要拉开的距离回应他:只要我在,他们现在还不好对你动手,怕我犯病呢!好了,现在咱俩扯平了,你救了我、我也帮了你,咱谁也不欠谁的了——不过,咱得好好想办法看下来咋办,对了,明儿个还要和我爹见面哩,他知道我向来守时,万一看不见我岂不急死了,咱真得想办法咋往出跑……